一两声微弱狗吠后，寺庙里传来一声呻.吟。

宝相端庄的佛像下，僧服少女努力坐直，看向寺庙门外的那道身影。

少女脸上血色全无，脸上疲态尤为明显，那双总是温润的绿色眸子，此刻已经失去光芒，她的嘴角却噙着一抹温柔的笑，

少女身旁摆放着伏魔杵、降魔金钵，耳边是绵绵不绝的木鱼、佛钟声。

她的面前摆放着两份饭菜：一份是精心制作的佳肴珍馐，另一份则是鲜血淋漓的生兽肉。

前者是给人吃的，后者是给妖兽吃的。

少女抿了抿唇，再也不看二选一的饭菜，也不再看那个徘徊庙门外迟迟不敢进门的身影。

大概到这里就结束了吧。

脑海里回忆起两人曾经在一起的点点滴滴，无声叹息。

哒哒……

寺门被推开，清脆的脚步声越来越近，林南努力抬起头，视线却在此刻变得有些模糊。

“吃饭，”

那道声音清清冷冷，居高临下吩咐着，就像她平日里吩咐所有人那样，然而相处了这么多年，林南又如何听不出对方那听似冰凉的命令下无法隐藏的一丝颤抖呢？

林南抿着唇，没有回答。

“林南！”那女子终于忍不住了，她猛地弯下腰肢，一把捏住林南瘦削的下颌，将她那张惊世骇俗的脸用力捏着、逼迫她朝向自己。

“林南，吃饭，然后，没我的允许不能离开寺庙，听懂了没有？”

林南在心底微微一叹。

这一世她已经贪恋了太多时光，她能感受到自己的寿命已经所剩无几，要是再不将面前的这个女子培养成人间至强，借助她的气运转生，那么她自己的生命将彻底走向终局，前七次假死重活的付出也会化作泡影。

似乎是看穿少女眼中的死意，女子冷笑一声道，“放心，有我在你死不了。”

久久没有得到期望的回答，女子失去了耐心，她用力将林南的脸甩在一旁，飒地站起身，任由庙外大风灌进来，掀起她的衣袍，拂过林南脸颊。

那衣袍分明是金黄色的，有龙抱在周身，那是龙袍。

“陛下……”

林南忽然虚弱开口。

听见林南那柔弱到随时都会碎掉的声音，女子心中的疼痛如绵绵不绝的浪潮般涌动，她紧咬牙关却不敢转身，她怕自己一转身就会忍不住哭、更会忍不住杀人。

“国师带着整整三百名天理监术师，证明了我是妖，你为什么不信？”

“那是因为你是我……！”

你是……

女子的后半句没能说出来，她只是悄悄转头，凝视着林南那张凄美容颜，最终还是将那句“养我长大的人”吞回肚子里。

是啊，她当初怎么就从未怀疑过呢。

她还是个幼童时，是面前这个少女救下了她并抚育她成人；

当她是个小女孩时，是少女赚钱养她、供她读书学武；

当她也成为少女时，面前的少女不再能给她提供什么帮助，便只会温温柔柔的看着她；

当她披上龙袍，成为万人之上的那个女帝时，林南仍保持着一如既往的少女模样。

普通人一定会衰老，林南当然不可能是修行者，那她凭什么样貌不衰？

要知道当今天下的妖早就被上个王朝屠杀得一干二净，唯一苟活的那支妖族血脉也被舒影亲手覆灭。

除非，林南就属于最后那支被她亲手覆灭的虎妖一族：

在舒影幼年时，虎妖当着她的面屠杀她的族人，生吃她的父母。

那是小舒影此生最灰暗的时刻，记忆中的夜色被血色染成一片模糊，声嘶力竭的呐喊、尖叫盘旋耳畔，所有人都试图挣扎逃离，但跪坐在杀戮中心的舒影知道，那是无用功。

虎妖来到小舒影身前，高高举起妖爪，小舒影微微闭上双眼，默默流着眼泪等待自己的终局。

忽然一只温柔的手轻柔出现盖住她的双眼，于是她们二人开始逃离，漫长奔波与厮杀声消逝之后，小舒影茫然睁开眼，见着了这个世界上最好看的一双眼睛。

那时碧眸少女温温柔柔的告诉她：“别怕小影，以后我会保护你。”

……

……

“你当初口口声声说要保护我，你到底保护了什么！”

记忆里的林南越是温柔，如今跪在她面前娇弱凄美的林南就显得越是可恶。

舒影咬紧牙关，她用力捏紧双拳，尖锐指甲刺透皮肤，一滴滴鲜血顺着手掌边缘落在地面。

林南在心底微微一叹，努力压下心疼，故意说着，“寺庙里不能见血，这不吉利。”

舒影冷哼一声，目光微寒道，“谁敢说我不吉利，我便让谁掉脑袋。”

“你曾经答应过我要做千秋明君，而非随意生杀夺于的暴君。”

聊及过往，舒影的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大手用力捏紧，连呼吸都出现一瞬间的凝滞。

女子面上泛红的怒意倏然消散，寒霜重新落于面容，她嗤笑一声半跪在林南面前，无比温柔地拂去她脸颊的鬓发，随意问着，“林南，若你是妖，而我恰是明君，我该怎么办。”

“杀了我，”林南用力点头，“妖族本是人间祸害，身为一国之主，当永绝后患为万世开太平。”

“呵呵……”

舒影站起身，脱下半耷在身后的龙袍，光芒透过门扉划过暴露在空气中的香肩玉背，舒影微侧着头，半张脸藏在曝光阴影中，她说：“若你是妖，我定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暴君。”

言罢，女子夺门而出。

数息后寺庙大门紧闭，一层黑纱将这座小庙盖得严严实实，再无一丝光亮。

林南只是跪坐在蒲团上，背对身后的怜悯佛像，无声轻叹。

无论如何，她明天会死。

不是寿终正寝，而是……

她早与天理监商量好：身为人间最后一只妖，林南将在国师的配合下，死在仙人面前，死在舒影面前。

而彻彻底底终结妖族历史的国师与女帝，会载入史册，承受天人赐下的无边气运。

多么雄心壮志、豪情万千的壮举，还有什么比得过这般的“人间至强”呢？

彼时林南将以自己的性命，铸就舒影的登神长阶。

林南双手合十，艰难转身，对着身后低垂眼帘的佛像轻轻道一句：

“阿弥陀佛。”

善哉善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