尸体无人认领。

只能暂时全搬到了医疗站后方围起来的空地上。

米粒的手臂和手指都在止不住地哆嗦,肌肉深处满是阵阵酸胀,仿佛有无数根细小的针在不断轻刺着。

她感觉自己的胳膊都已经不是自己的了,只是两根沉甸甸的、被迫挂在肩膀上的铅条。

尸体真的好沉……

比水桶重了不知道多少。

比自己之前在绿洲生活时,帮着扛过的任何一袋粮食都要沉重。

——那是一种毫无生气、向下猛坠的死重,比沙袋有过之而无不及。

它会不停不停不停地把你的身体往前拉,要带着你一起倒下去……

你没法指望对方能用哪怕一丝一毫的力气来配合你,只能用尽全身的力量,去和那份纯粹的血肉抗衡。

米粒和另一个护工合力抬着士兵的尸体——

她负责抓着腿,对方则架着腋下。

女孩紧咬着牙,脸憋到通红、发紫,每一步都走得极为吃力……

她不敢让尸体拖在地上。

因为之前有一次不小心失手,尸体的脑袋砸到了地面,那清脆又沉闷的骨裂声让她头皮发麻了好久。

这具,还很年轻,绝对比自己都大不了多少,才二十来岁。

他不像那些被炸得面目全非的——除了胸口有一个巨大的血洞,尸体的面容还算完整。

只是这样的苍白和死寂,让一切都给人感到无比陌生……

将尸体紧挨着之前摆放的位置小心放下,她的小身板也几乎到了极限。

每搬运一具,都感觉自己离虚脱更近了一步,走起路来时而一瘸一拐、时而摇摇欲坠。

原来,真实的战场是这个样子的……

米粒低促地喘着气,坐在矮矮的台阶上暂时歇息,望着空地里被整整齐齐码放成一排排的尸体,蚊蝇嗡嗡飞过,脑子里乱糟糟的。

电影作品里那些煽情的告别、那些干净的白布、那些潸然的遗言,在这儿,全都是不存在的奢望。

能给这些为了保卫家园而逝去的生命一个相对体面的安放,不让他们在混乱中被踩踏、不在荒原被野狗群所分食,或许已经是这座陷入战火的城市,所能给予的最后的尊重了……

这场面,更像是她从历史书里读到的古代战役之后——为了防止瘟疫蔓延,人们在即将准备燃起的巨大篝火上,沉默地堆放着战友的尸骸……

米粒后知后觉地发现,哪怕是亲手搬运过他们,自己也很难去在意每一个人的过往与故事。

死亡太多,悲伤也就被稀释掉了。

只有他们的至亲、他们生死之交的战友,才有可能在战后四处奔忙,只为找到那个熟悉的身影……

哪怕是遗体。

她不由得怔怔地想,如果有一天自己也这样死去了呢?

会不会也像他们一样,被安静地码放在某个角落,或者干脆,成为失踪人口上一个无人问津的数字?

即便已经经历过一次死亡,可过去的死后事,自己早已无从得到答案。

来时默默无闻,死时寂寂无名,这或许,才是包括自己在内的大多数人的最终归宿……

她不敢再想下去了。

太累了。

脑子累,身体也累。

太阳穴里的脑浆子都在隐隐作痛。

米粒甩了甩头,试图把这些沉重的思绪从脑海里赶出去。

回过神来,她才发现——

卡娅还没有回来。

那个总是带着吊儿郎当的笑容,说要保护她的奇装发辫女人,已经离开太久了。

远处的战斗声非但没有减弱,反而愈演愈烈……

枪、火炮、坦克、直升机……

甚至偶尔还能听到巨大建筑物倒塌时,砸出的令人牙酸的轰鸣……

犹如远方的巨兽在痛苦地嘶吼。

医疗站墙壁上挂着的老式广播忽然响起刺耳的电流杂音,滋啦滋啦,紧接着是一道沙哑的怒吼:

“——各单位注意!”

这是个听起来上了年纪的指挥官,声嘶力竭。

“敌军已经突破外围防线!启动巷战预案!”

“重复!启动巷战预案!”

广播在重复了两遍后,戛然而止。

取而代之的,是更加密集的枪炮与更加浓重的恐慌……

医疗站内已经忙得不可开交。

“让开!让开!重伤员!”

“医生!这边需要医生!”

又有新的伤员被源源不断地送了进来。

据说,是附近另一处临时的野战医院,遭到炮火波及,被夷为了废墟……

所有的幸存者和伤患只能全部紧急转移到了这里。

人太多了。

多到连像米粒这样临时来的帮工,都被迫担负起了更重要的任务。

她单膝跪在地上,用沾了清水的棉布,小心翼翼地擦拭着一个平民腿上的血污。

那人的小腿被弹片划开了一道深可见骨的口子,黑红色的血痂和新鲜的血混在一起,边缘的皮肉翻卷着,像朵诡异的花。

就在这狼藉中的花心,有一截白森森的东西,突兀地裸露在空气里……

是骨头。

原来,人的骨头,不是纯白色的啊……

它带着油润、色泽微黄,像存放了已有些时日的象牙,表面附着着一层薄薄的、半透明的筋膜,上面布满了细密的血丝……

“谢谢……谢谢你……”伤者是个中年妇女,疼得嘴唇发白,却还在对她道谢。

米粒摇了摇头,没力气说话。

混乱中,一道身影灵巧地穿过拥挤的前厅,踏过地上的血迹却纤尘不染。

少女走在其中,身上穿着的那件暗紫色的神使长袍,与周围的血腥和狼藉格格不入。

她在站内到处穿行打量,目的明确,幽紫的眸子扫过每一个角落,视线略过那些痛苦呻吟的伤员……

“奇怪了……哪儿呢?”

她第一次经过米粒身边时,甚至没有停留。

一个浑身脏兮兮、头发凌乱、正埋头处理伤口的护工,自然不会是她要找的对象。

在神庭的情报里,圣女虽然柔弱,但被爱森堡的女王捕获后,理应被看管得很好——而不是像现在这样,沦为一个处境危险的战地护工。

然而,当墨菲茜娅在医疗站里巡视了一圈,却依旧一无所获后,她停下了脚步。

——没有。

怎么会没有?

她黛眉微蹙,眼里带着些许困惑。

情报不会有错——

这里是爱森堡东南区仅剩的大型医疗站,其余两处都已经被她的部队给“清空”,所有人员都被集中到了这里。

除非……

少女的目光再次扫过医疗站内的种种。

不过这次,她不再是寻找一个符合“圣女”形象的人。

而是一边走、一边开始分析每个人的行为模式……

两分钟过去,她的视线很快落在了角落里,那个跪在地上、身形格外纤细娇小的女孩身上。

对方的动作有些笨拙,手指都在打哆嗦,对处理伤口这种事非常不熟练……

但她很认真,每一次擦拭都小心翼翼,生怕弄疼了伤者。

在这样糟糕的环境下,对方身上有种与周遭迥异、甚至可以说是天真的专注了。

当对方抬手,用手背抹了抹额前被汗水黏住的额发,露出了一小半又脏又苍白的额头时……

是她。

墨菲茜娅的嘴角,重新扬起了温和的微笑。

她悄无声息地走到女孩身后,弯下腰,呼吸拂过对方的耳廓。

“不用怕,孩子……”

少女的声音轻柔得如同梦呓。

“我们现在终于能见面了。”

米粒的身子猛地一僵,随即惊愕地扭过头。

好熟悉的话……

是那张纸条上的字?

映入眼帘的,是一张美丽到不似真实的面庞,和一头在昏暗灯光下泛着奇特色泽的尘烬灰长发。

女孩的目光里满是戒备与疑惑。

——她不认识眼前这个姑娘。

墨菲茜娅将米粒的反应尽收眼底,心中了然。

原来小家伙并不知道给她递纸条的人是谁呀……

早知道,刚才就不复述那句话了。

少女在心里轻叹一声,为自己这小小的、无伤大雅的失误感到一丝莞尔。

不过,也无所谓了。

在米粒欲想开口询问、或是向后躲闪之前,墨菲茜娅的动作便已快如闪电。

她一只手牢牢扶住了米粒的后颈,看似安抚、实则强硬地将她从地上拉了起来。

另一只手,则从宽大的袖袍中滑出,有把精致硌人的手枪被她侧抓在掌心,冰冷的枪身紧紧贴在了米粒的腰侧。

她并没有将枪口对准米粒,而是以一种更具压迫感的方式,将它展示在女孩的视野里……

少女的动作无比隐蔽,周围忙碌的医护们没有一个注意到这边的异样……

“圣女大人……”墨菲茜娅凑得更近了,温热的吐息几乎要喷在米粒的脸上,语气却是骤然一变:

“我是来保护您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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