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城主府内却亮如白昼,仿佛将整座城市的灯火都聚拢于此。
车马停在府前,那朱漆大门上衔着兽首铜环,两排高悬的灯笼将门口的石狮子照得纤毫毕现,连其底座的卷草纹都清晰可见。
方一踏入府门,一股暖香便扑面而来,驱散了门外风沙带来的最后一丝寒意。
脚下是光可鉴人的青石板,每一步都映出摇曳的灯影,廊柱上盘踞着栩栩如生的木雕祥龙,眼珠以黑曜石点缀,在烛光下仿佛活了过来,正无声地审视着来客。
“这里的柱子都比咱们住的旅店房间粗。”
银璃小声嘀咕,环抱双臂,一副看不惯这奢靡派头的傲娇模样。
白玉怜没有作声,只是下意识地抚平了自己衣裳上的褶皱。
这身为了方便行路而准备的素色劲装,虽质料上乘,做工精细,但在这金碧辉煌、人影衣香的环境中,终究显得有些格格不入。
真是太隆重了。
她心想,视线扫过那些穿着绫罗绸缎、谈笑风生的宾客。
我们不过是过客,这份礼遇,未免太沉重了些。
穿过九曲回廊,便抵达了宴会正厅。
这里的奢华更是令人咋舌。
大厅中央,数十座灯架高擎,将整个空间照耀得恍若日中。
宾客们分坐于一张张矮足案几之后,案上铺着织金的锦缎。
侍女们如穿花蝴蝶般,端着银盘玉盏,悄无声息地穿梭其间。
空气中弥漫着烤全羊的浓郁孜然香气,混合着西域蜜瓜的清甜。
白玉怜的目光落在案几上,只见各色佳肴琳琅满目:
金黄色的烤馕旁是堆成小山的薄皮烤包子;一盘盘凉拌的皮牙子青红相间,爽口开胃;更有那整只烤得油光锃亮的羊腿,旁边配着一碟翠绿的酱料。
最引人注目的,是一道道用姜黄粉制成的面点,色泽金黄,寓意着富贵与吉祥,显然是款待贵客的最高礼遇。
“哇……”银璃的眼睛瞬间亮了,嘴角甚至挂上了一丝晶莹。
她紧紧拽着白玉怜的衣袖,几乎要扑上去了。
“小银子,”白玉怜轻轻按住她蠢蠢欲动的手,声音低得只有两人能听见,“不要轻举妄动。”
就在此时,一阵环佩叮当之声响起,乐师奏起迎宾之乐。
主位之上,一个身着锦袍、面容和善的中年男子站了起来,他便是玉门城主,文泰。
明亮的灯火恰好汇聚在他身上,让他成为了全场的焦点。
“诸位,诸位!”
文泰举起酒杯,脸上挂着儒雅随和的笑意。
“今夜,我们玉门城有幸迎来了几位从京城远道而来的英雄!”
他话音一落,便伸手引向白玉怜一行人。
刹那间,厅内所有人的目光,数百道视线,齐刷刷地投射过来,犹如实质。
紧接着,雷鸣般的掌声响彻整个大厅。
“这位,便是在京城力挫强敌,声名远扬的白玉怜,白姑娘!”文泰高声介绍道。
掌声愈发热烈。
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
白玉怜心中警铃大作,面上却维持着得体的微笑,微微颔首致意。
她清楚,自己头上那“京城英雄”的美名,远不足以让一座边疆大城的城主摆出如此阵仗。
果然,待众人落座,酒过三巡,菜过五味之后,文泰城主终于切入了正题。
他叹了口气,原本和善的脸上浮现出愁苦之色:
“白姑娘有所不知,近来玉门城附近的麻匪实在猖獗,烧杀抢掠,无恶不作,令我治下百姓苦不堪言。本官屡次派兵围剿,奈何那伙匪徒狡猾异常,总是让他们逃脱。”
他顿了顿,观察着白玉怜的反应,见她只是安静地品尝着一道甜品,便接着说道:
“经过周密部署,我们打算在今日凌晨,对城外匪巢进行一场大围剿!故而,想恳请白姑娘与各位英雄能够出手相助。有各位在,不仅能鼓舞我方士气,更能大大增加剿匪的胜算啊!”
白玉怜慢条斯理地将口中的燕麦甜醅子咽下,用丝帕优雅地擦了擦嘴角。
她不想让身边的人因为自己的决定而陷入不必要的危险,尤其是苏碧瑶她们。
若是自己答应,她们怕是无论如何都会跟来的。
“城主大人言重了。”她抬起眼帘,声音平静无波,“我们的行程实在很紧。况且,区区一伙麻匪,以玉门城的兵力,想来绰绰有余,有没有我们,结果应该都是一样的吧?”
文泰城主被这不软不硬的话彻底噎住,一张脸涨成了猪肝色,求助似的看向身旁一人。
“咕嘻嘻……”
一阵干涩刺耳的笑声响起,仿佛是生锈的齿轮在转动。
一个伛偻着背的青年从文泰身后的阴影中探出半个身子,他明明是青年的脸庞,腰背却佝偻得像个老者,脸上挂着一抹阴翳的笑容。
“我听说,白大人一行前往北大荒,有相当一部分原因,是为了追查那个臭名昭著的阿萨辛组织吧?”
此人正是城主府的军师,悲旭。
文泰经他提醒,如梦初醒,连忙道:
“对对对!军师所言极是!那伙麻匪的头领,正是阿萨辛的干部之一,名叫塔里克斯!若是能将他生擒,或许能问出不少关于阿萨辛的情报!”
啧。
白玉怜在心中偷偷咂了下嘴。
这个军师,显然是有备而来,将她的路线和目的都算计得一清二楚,这一趟浑水,怕是躲不过了。
既然如此,至少也得从这城主身上扒下一层皮来,才不算亏。
她不动声色地向对面的银璃递去一个眼神。
银璃心领神会,前一秒还故作端庄的小脸瞬间垮了下来,她拉着白玉怜的衣袖开始撒娇,孩童般的语气又软又糯:
“大杂鱼,我饿……这里的菜好好吃,我们能不能把它们都打包带回去呀?”
说着,她的小手指向厅内最显眼处的一座半人高的珊瑚摆件,继而又指向墙上挂着的一副镶满宝石的弯刀,开始在地上撒娇打滚:
“我还要那个!那个红色的石头!还有那个亮晶晶的刀!我就要!我就要嘛!”
“哎呀,这孩子……”
白玉怜立刻露出一副头疼又溺爱的表情,满是歉意地对文泰城主说:
“城主大人,真是不好意思,我家这孩子被惯坏了,您可千万别理她。我之后会好好管教的。”
话虽如此,她却丝毫没有要阻止银璃的意思。
银璃见状,演得更加卖力,干脆“哇”地一声大哭起来,哭声响亮,毫无章法,却足以让所有人都侧目。
懦弱的文泰城主彻底慌了手脚,手足无措地站在那里,求救的目光在白玉怜和悲旭之间来回移动。
白玉怜瞥了一眼悲旭,发现他脸上那阴翳的笑容,也随着银璃震耳欲聋的哭声,一寸寸地僵硬、消散了。
……
宴会不欢而散。
白玉怜一行人以“需回旅店休整,备好行装再参加剿匪”为由,先行告辞。
在城主府侍卫们敢怒不敢言的目光中,她们“抱”着那座珊瑚摆件,“扛”着那柄宝石弯刀,以及大大小小十几个食盒,扬长而去。
待她们的身影消失在夜色中,宴会厅的灯火也随之熄灭大半。
悲旭板着一张脸,瞥向身旁还在擦汗的文泰城主,冷冷地道:
“文城主,以后在客人面前,切记要保持威严,莫要再这般弯腰驼背。”
文泰被他看得一个哆嗦,高大的身躯在廊柱投下的巨大阴影里显得格外渺小,他忧心忡忡地问:
“军师大人,为何要我如此突然地宣布今夜剿匪?还将京城来的英雄拖下水……这……这要是陛下问责下来……”
“文城主!”
悲旭忽然厉声呵斥,打断了他的话。
随即,他深吸一口气,嘴角又像上了发条般,咔咔地扭动上扬,恢复了那副阴森的笑容。
“放心吧。”
他用一种近乎催眠的语调说道。
“不利于玉门城的事情,我是不会让您去做的。如若这位京城英雄,真有本事将那伙麻匪剿灭干净,将盘桓在玉门城心头多年的这片乌云彻底扫除……城中的各位,想必也会更加认可您这位城主的地位,不是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