圣堂偏殿的休息室里,空气中残留着草药和圣水的清新气息,我看着艾米躺在窄床上,盖着柔软的薄毯。

她之前被信仰之力的洪流冲垮了最后一丝强撑的堤坝,在薇薇安的臂弯里彻底昏睡过去。

教堂温和的光芒在她身上扫过,驱散了残余的阴寒。

我在一旁安静地守着,像一截没有生命的冷铁,时间流淌的感觉在这里很模糊,只有圣徽投射在地上的光影缓慢移动,终于,她的睫毛颤动了一下。

紧接着,又是一下。比之前更用力,带着挣扎着要苏醒的力道。

然后,那双总是承载着太多情绪的眼睛,缓缓地睁开了。

里面的浑浊和惊悸,奇迹般地消退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大病初愈后的空白和疲惫,眼底深处却像被雨水冲刷过的琉璃,透出一种罕见的、几乎称得上是清澈的光。

她先是模模糊糊的望着绘制着简单圣纹的天花板,眼神有些失焦。

慢慢地,她的眼珠转动了一下,越过窗棂投下的光柱,最终,定定地落在了我的脸上。

“……安妮?”声音有点沙哑,像蒙着灰尘,但很轻,也很……平静。不再是之前在阁楼崩溃时的歇斯底里,也不是强装无事时的紧绷,“我睡了多久了?”

“嗯,大概几个小时了。”我应了一声。她的反应没有泪,没有尖叫,没有质问,没有之前那种死气沉沉的麻木。

就像汹涌激流过后,汇入一片沉静的深潭。那份平静本身,反而带着一种令人……暂且称之为“陌生感”的东西。

她在我轻柔的搀扶慢慢坐起身,动作还有些虚浮。

一位执礼牧师也走了过来,是一位面容慈和的中年女性。她手掌上泛起温暖而不刺眼的白光,如同春日最和煦的阳光,再次轻柔地抚过艾米的额顶、肩膀、心口。

“孩子,感觉如何?”牧师的声音温和得像涓涓细流。

艾米闭上眼,深深吸了一口气。当她再睁开眼时,那眼底的清亮似乎更盛了些。她没有哭,也没有露出夸张的笑容,只是很轻地点了点头,声音恢复了点力气。

老实说,艾米之前的哭泣把我给搞怕了,现在的艾米像是回归了我最熟悉的样子

“好多了,谢谢……感觉……身体里的脏东西,好像被……洗干净了……”她找了一个质朴的比喻,说完又有些局促地看向我。

“是圣女大人和女神大人的光芒庇佑着你。”牧师温和地收回手,“去主殿和大家一起诵念祷文吧,沐浴在圣音之下,会更快稳固你的心神。”

我们跟着薇薇安重新回到宏伟的圣殿。此刻殿内已聚集了数十位信徒,男女老少皆有,安静地坐在长椅上。

空气中流淌着牧师指尖箜篌那持续不断的、低沉柔和的“嗡——嗡——”声,如同大地宁静的脉搏。

我们选择了后排一个不起眼的角落坐下。艾米坐在我旁边,我能感觉到她一开始依旧有些紧绷,手指下意识地想揪衣角,又松开了。

前面的牧师,一位穿着深蓝色袍服的主教助祭开始了引导。他声音沉厚,带着抚慰人心的韵律,“让我们以最纯粹的心念,感念白鸣女神无言的庇护,感念圣女薇瑟丝大人带给我们生命的光……”

他的话语没有煽情,只是平和地讲述着教义中那些温暖、包容、勇气的部分。

信徒们低下头,或闭目,或专注地望着圣坛方向,开始轻声跟随神父诵念古老的祷文。声音由零落逐渐汇聚成一条低沉的河,并非整齐划一的喊叫,更像是无数心灵的窃窃私语汇成的共鸣洪流,充满了沉静的虔诚。

薇瑟丝的雕像沐浴在琉璃窗透下的光柱中,那凝固的浅笑在此刻仿佛蕴含着无尽的生命力,温和地注视着殿中每一个真诚的心念。

艾米犹豫了一下。她的目光落在旁边一位白发苍苍的老妇人身上。

老妇人布满皱纹的手合十置于胸前,闭着眼睛,嘴唇无声地翕动着,脸上是一种令人动容的安详与满足。

艾米微微低下头。她没有

跟着诵念那些对她或许还陌生的正式祷词。她的嘴唇只是极轻微地动了动,像是在喃喃自语,像是在跟自己说话。

我看不到她的表情,只能感觉到她肩头那份紧绷的线条,正以一种极其缓慢的速度,一丝丝地软化下来。

她渐渐沉浸在了这片由无数微小声响、箜篌的低吟和温柔圣光共同织就的安宁场域中。

那份强行支撑了许久的力气被抽走了,但抽走后留下的不是虚弱,而是一种类似于沉入温暖水底般的放松。

我在心中刻板地标注着观察结果,这片光明的洪流对我依旧亲和,那些信仰粒子,依旧会在我灵魂深处汇聚,然后悄无声息地沉入那冰冷的核心,如同墨滴入海。

没有任何冲突,只有一种……微弱的补充感,适应良好。

祈祷持续的时间并不太长。当神父说出“愿圣音长伴”作为结束语时,殿内的人流开始安静有序地散去。

薇薇安走过来,轻声问:“感觉怎么样,艾米?”

艾米抬起头,脸上带着一种奇异的、褪尽铅华后的平静光泽。她甚至弯起嘴角,露出一个极其真实而短暂的、像破土幼芽般的浅笑,“嗯…很好,薇薇安。谢谢。”

这个笑容很纯粹,没有被挤压出来的僵硬。

走出大圣堂高耸的门户,午后明亮到有些炫目的阳光毫无保留地倾泻下来,铺满了面前由整齐白色石板铺就的街道。

这里的“繁华”,与鹈鹕巷、港口区截然不同。

没有士兵粗暴擂门的声音,没有难民哭嚎的绝望,没有空气里劣质焦油、腐烂海腥和铁锈般的恐慌交织的压抑气味。

虽然街道上行人依然不少,步伐却显得相对从容,战争的阴影对于越底层的人的影响越大,对于这里的人来说无非就是日子难过了一些。

艾米几乎是下意识地抬起一只手,挡在了额前上方,微微眯起了眼,适应着这过于耀眼的光。这个姿势保持了片刻。

然后,她那因强光而眯起的眼睛,并没有因为阳光的刺目而紧紧皱起眉头,反而像是……在品味这光线。

我看到她缓缓地放下了挡光的手。她的手指没有再去绞弄衣角,而是微微舒展开,几乎是任性地,让自己的整张脸、整个上半身,都沐浴在这午后炽热、纯净的夕阳之下。

阳光将她洗得发白的粗布衣领边缘照得有些透明,她发梢上沾的些许圣堂尘埃在光线下像细碎的金沙。

那眯起的眼睛缝隙里,我看到一种极其复杂的光芒在流转。,是劫后余生的狂喜,不是如释重负的轻松,也不是强作镇定的伪装。

那更像是……一种解脱,一个饱受惊吓和污染的灵魂,被那宏大的、带着某种绝对正向规则之力的光明彻底净化、重启之后,第一次真正无惧地、甚至带着点贪婪地感受外界最基础的物质——阳光本身所传递的温暖与生机。

就像一个刚刚爬出极深、极寒矿井的人,第一次重见天日时,那种本能的、对生命源头的渴望和确认。

她的步伐不自觉地放慢了,不再是之前回家路上那种低着头、急匆匆、生怕惹上麻烦的仓惶。她的脚步带着一种奇特的、刚学会走路的幼崽般的探索感。

“安妮……”她忽然开口,声音在阳光下听起来轻飘飘的,带着点恍惚的叹息,“这里……真亮啊。”

她的目光扫过街边的景象。路旁有简单的木质花坛,里面栽种着正在盛放的白色碎星小花,虽然朴素,但充满生机。

一些小店铺窗明几净,玻璃擦得透亮,这在港口区是奢侈品,里面摆放着虽然不奢华但整齐实用的器物,甚至有一家小文具店,门口挂着几卷色彩柔和、价格不菲的羊皮纸。

一个穿着整洁、扎着蓝色头巾的小女孩笑着跑过,手里攥着一个用干净油纸包着的、还在冒着热气的小甜饼,不远处临街二楼的窗台上,晾晒着几件洗得发白的衣服,在微风中轻轻飘荡。

没有士兵巡防的沉重脚步声。没有税吏冰冷的盘查。

远处传来的声音,是石匠在雕刻圣像边缘的清脆凿石声,是某个餐厅飘出的新鲜焦香,甚至还有几声悠扬、不成调的市井小曲,被阳光蒸腾得懒洋洋的。

这些东西,在鹈鹕巷要么是奢侈品,要么是伴随着其他更沉重的东西出现的。

但在这里,它们构成了一种相对正常的背景音,一份虽然清贫却有着基本秩序和安全的生活底噪。

艾米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空气里是干净的阳光气息、植物的清新,混杂着附近面包房传来的麦香。

没有那无处不在、令人作呕的焦油和绝望的腥气。

“空气……”她又低低地、近乎呓语地念了一句,“……是甜的。”

她的脸上,之前萦绕不散的灰败死气却被一种奇异的、内生的微弱光亮取代了。

那是被彻底洗净后,灵魂核心重新裸露出来的最本真的脆弱生机。

她侧过头来看我,眼神比在圣堂时更加清明,深处那份沉重的负累似乎被阳光蒸发掉了一层。

不再是完全的依附者,而更像一个……暂时迷路后找到安全区的、惊魂甫定的旅伴,这份变化极其微妙。

“……安妮,”她再次叫我的名字,这次带上了一点寻求确认的试探,或者说,是在邀请我分享这一刻——这片不同于往日阴霾的明亮时空,“我们……往前走走吧?在…这亮光里…走走。”

她的语气里带着一点自己都未察觉的、小心翼翼的期待。

“嗯。”我应道,看着她那张在阳光下有些晃眼的脸,而那片被光明浸润的灵魂,此刻暂时安全地在我视线的中心好像跳动了起来。

夕阳在我们身上拖出长长的影子,但艾米主动迎向它的姿态,让那道影子都显得不再那么沉重。

她在我身边,一步一步,沉默地、但坚定地,走向被阳光熨烫得温暖的街道深处,仿佛要将之前所有浸泡在冰冷黏稠黑暗中的皮肤,都摊开在这片光明之下,重新获得“活着”的温度。每一步踏在石板上,都像是踩碎了一片凝结的旧梦。

虽然这一趟我并没有收获,但是艾米确是好多了,揪着的心终于放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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