柔和的维生灯光,将整个房间染成一片苍白,只有维生舱里那平稳跳动的生命体征曲线,证明着时间的流逝。
陶云苒静静地看着维生舱里那个沉睡的身影。
自从她们从阿特拉斯总部逃出来,已经过去了十几个小时。伊莲在抵达这里后不久,就因为失血和力竭,彻底陷入了深度昏迷。
突然,那个被她随手扔在床头柜上,属于伊莲的旧通讯器,屏幕极其微弱地闪烁了一下。
她拿起那台古董,目光瞬间变得锐利。
【伊莲】
又是她。
那个伊莲在梦中都会呼唤的人。
一股无法遏制的、尖锐的嫉妒,像毒蛇一样,瞬间缠住了陶云苒的心脏。
鬼使神差地,他的手指在虚拟键盘上,带着一丝报复性的快意和不易察觉的颤抖,轻轻地敲下了一行字。
【她很好。勿扰。】
发送。
做完这一切,她才像是从一场梦中惊醒,立刻删除了所有的通讯记录,然后将通讯器,扔回了床头柜的最深处。
而就在这时,医疗AI冰冷的声音,打断了她的思绪。
【警告:目标右手掌骨完全碳化,神经大面积坏死,已引发全身性感染。若不在12小时内进行截肢处理,感染将扩散至全身,目标生存概率将低于17%。】
截肢。
陶云苒大脑一怔。
她要救她。
不仅要救她的命,还要给她一个“更好”的未来。
“准备义体移植手术。”她对医疗AI下达了指令。
全息屏幕上,她最终点选了一款代号为“启明-YR型(Aurora-YunRan)”的义体。
这是由她亲自带队,耗费了无数资源和心血,监督研发的旗舰型号。
“启明”,寄托了她开拓地表、为这个腐朽世界带来新曙光的野心。
而那个小小的后缀——“YR”,则是她烙印其上的私人印记。
这是她的第一个,也是她自认为最完美的作品。
它拥有最强大的痛觉阻断和损伤抑制系统。
它,永远不会痛。
手术在当晚就完成了。
当伊莲从麻醉中醒来时,她首先感觉到的,不是疼痛,而是一种……彻头彻尾的虚无。
她的右手,明明就在那里,她能感觉到它的重量,能看到它的存在,但……它就像一个不属于自己的、精致的装饰品。
没有任何感觉。
她缓缓抬起那只“完美”的右手,映入眼帘的,是一只闪烁着柔和金属光泽,充满了未来科技感的仿生义手。
伊莲没有动,也没有说话。
她只是沉默地看着那只手,那双暗红色的眼眸里,所有的光芒都在一点一点地熄灭,最终化为一片深不见底的死寂。
她面无表情地,抬起那只手,然后用尽全力,狠狠地砸向了床边的金属护栏。
没有声音。
没有反作用力。
没有疼痛。
一股比死亡更可怕的、被彻底剥夺了存在感的巨大恐惧,瞬间淹没了她。
她像一台失控的机器,一遍又一遍地,用那只麻木的义手,沉默地、疯狂地,捶打着墙壁、床榻、以及她自己能触及的一切。
那是一种无声的、最绝望的暴行。
闻声赶来的陶云苒,看到的正是这样一幅令人心碎的景象。
“你醒了?”她冲了过去,声音里带着一丝掩饰不住的喜悦和期待,“感觉怎么样?这可是‘启明-YR型’,我最好的作品!它……”
她的话,在看到伊莲那双空洞的眼睛时,戛然而止。
“你对我做了什么?”
伊莲的声音,像从冰层下传来,不带一丝温度。
“我是在救你!伊莲,你知不知道你当时快死了?!你那只手已经废了!”
“我宁愿废了!”
伊莲终于爆发了,她用那只完好的左手,死死地抓住陶云苒的衣领,将她拉到自己面前。
“我宁愿让它烂在我的身上,也不要换上这个……这个不会痛的铁疙瘩!”
陶云苒被她的反应彻底击懵了。她不明白,自己明明是为了救她,为什么换来的却是如此刻骨的憎恨。
“你是不是觉得很有趣?陶云苒?”
她的声音,突然变得冰冷而充满了自嘲。
“把我这只从下水道里爬出来的老鼠捡回来,给我换上干净的衣服,给我装上你这只漂亮的玩具手……然后看着我,像条狗一样在你身边摇尾乞怜?”
“我不配。我不配用你的东西,不配待在你的房间里,更不配被你用这种东西拯救!”
“我们不是一个世界的人,你不会懂我这种人的感觉的。”
这番话,像一把淬了毒的利刃,狠狠地刺进了陶云苒的心脏。
她看着眼前这个用尽全身力气将自己推开,将自己贬低到尘埃里的女孩。
这一刻,比看到伊莲浑身是血倒在自己面前时,更让她感到心痛。
然后,她猛地扑了上去,用尽全身的力气,紧紧地、紧紧地,将那个还在微微颤抖的身体,死死地拥入怀中。
“不配?”
她的声音,因为极力压抑着情绪而变得沙哑、颤抖,每一个字都像是从喉咙里挤出来的。
“你说你不配?伊莲,你他妈给我听清楚了!”
她抬起头,那双总是带着高傲和算计的琥珀色眼眸,此刻已经通红一片,里面翻涌着的是毫不掩饰的爱意、怒火和……一种与伊莲如出一辙的、强烈的自我厌恶。
“我告诉你谁才不配!”
“我,陶云苒!一个月都制药的继承人,一个从小被关在黄金牢笼里,连呼吸的空气都要经过计算的人偶!”
“我才是那个最不配的人!”
“你以为我来到地表是为了什么狗屁的‘开拓计划’吗?我是为了逃跑!为了逃离那个连‘活着’的感觉都没有的监狱!”
她死死地抓着伊莲的肩膀,力道之大,甚至让伊莲都感到了疼痛。
“你说你是下水道里的老鼠?没错!你就是!”
“可你知不知道,我做梦都想成为你这样的老鼠!至少你自由!至少你知道什么是疼痛,什么是饥饿,什么是真正的活着!”
“而我呢?我什么都不是!我只是一个被家族、被命运推到台前的傀儡!一个被神遗弃在天堂里,连地狱都去不了的可怜虫!”
“是!我是不懂!”
“我不懂你为什么非要像个疯子一样去送死!我不懂你为什么总是要把自己弄得伤痕累累!”
她一把抓住伊莲那只冰冷的金属义手,将它死死地按在自己的胸口。
“但我知道,看到你这只手的时候,这里,”她指着自己的心脏,“……会痛!”
“我不想再看到你受伤了!我不想再从别人的车底下把你捡回来了!我不想下一次……下一次看到的就是你的尸体!我只是……我只是想让你好好地活着!”
“我只是……不可救药地爱上你了!这也有错吗?!”
她看着伊莲那双因为震惊而微微放大的瞳孔,声音终于带上了哭腔,那份强撑的坚强,在这一刻彻底崩塌。
“你救了我……一次又一次……”
“在骆驼镇,在阿特拉斯……每一次,都是你这个‘不配’的家伙,把我这个所谓的大小姐,从死亡线上拖回来……”
“我知道,我知道你心里住着别人!我知道你看着我的时候,眼神里从来没有过看她时的那种光!”
“可我不在乎!我就是这么下贱!我就是这么不可救药!”
她将脸颊,紧紧地贴在伊莲崭新的金属义手之上,滚烫的眼泪,滴落在上面,瞬间蒸发。
“我爱你,伊莲。”
“我爱你这只肮脏、自由、会流血的老鼠。”
“所以,求求你……别再把我推开了,好不好?”
伊莲彻底愣住了。
她设想过无数种争吵的结局,却唯独没有想过这个。
她的大脑一片空白,所有的防御机制都在这一刻被彻底击穿。但紧接着,一种比愤怒更强烈的,源于骨髓深处的恐惧,瞬间攫住了她。
她害怕。
她害怕这份过于滚烫、过于沉重的感情。
她害怕眼前这个本应属于“天堂”的女孩,真的会为了她这只“地狱”的老鼠,而弄脏自己纯白的羽翼。
不行。
绝对不行。
她下意识地,想要逃跑。
她用那只完好的左手,有些用力地,试图将那个紧紧抱着自己的身体推开。
“……放手,陶云苒。”
她的声音,显得有些慌乱。
“我说了,我们不是一个世界的人。”
“我真的……不是你想要的那种人。”
她看着她,流露出了一丝近乎哀求的脆弱。
“在我这里,你找不到你想要的东西。”
“我只会……把你一起拖进泥潭里。”
陶云苒看着她,看着她眼中那份决绝的“拒绝”,听着她那句充满了自我放逐的“遗言”。
她明白了,这个固执的笨蛋,到最后,还是想把自己推开。
陶云苒的眼中,最后一点属于大小姐的骄傲,也彻底熄灭了。
她笑了,那是一个泪水混杂着笑意,比哭更令人心碎的表情。
她没有松手,反而抱得更紧,将头埋在伊莲的颈窝里,用一种近乎梦呓般的声音,轻声说:
“……我就是想和你一起沉下去啊。”
“笨蛋。”
说完最后这两个字,她再也无法抑制。
所有的委屈、所有的不甘、所有的爱意,都在这一刻,化作了决堤的泪水。
这个在天穹区翻云覆雨的大小姐,此刻就像一个被全世界抛弃的孩子,在伊莲的怀里,哭得撕心裂肺,毫无形象可言。
伊莲所有的挣扎和拒绝,都在这滚烫的泪水中彻底融化了。
她看着怀里这个哭得一塌糊涂的女人,那颗早已冰封的心,仿佛被这灼热的温度,烫开了一道细微的裂缝。
最终,她放弃了抵抗。
她抬起那只完好的左手,有些僵硬地,极其缓慢地,回抱住了那具正在剧烈颤抖的身体。
她叹了口气,用一种充满了无奈和一丝连她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柔软的语气,低声嘟囔了一句:
“……怎么是你哭了啊……”
哭过之后,陶云苒的情绪平复了许多。她没有起身,而是像一只赖上主人的猫一样,顺势将头趴在了伊莲的腿上。
她用带着浓重鼻音的声音,开始絮絮叨叨地介绍起那只义手。
“……它叫‘启明-YR型’,我……我亲自带队研发的。里面的传动结构……”
伊莲安静地听着,没有打断她,也没有再提出任何质问。
她只是默认了这一切。
当陶云苒终于说完,抬起那双通红的眼睛,带着一丝期盼看着她时,伊莲开口了。
她的声音很平静,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意。
“我不需要仿生皮肤。”
陶云苒一愣:“什么?可是那样……它看起来会很突兀,别人会……”
“就要这样。”伊莲打断了她。
她抬起那只散发着柔和白光的金属义手,它在灯光下,像一个狰狞的、无法被掩盖的烙印。
“我要看着它。”
“它会提醒我,我是谁。”
陶云苒看着伊莲眼中那重新凝聚起来的冰冷,彻底明白了。
她用爱,亲手将自己的名字,刻在了那人的伤疤之上。
她用爱,亲手为她们之间,筑起了一道无法逾越的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