它如同神圣的号角，宣告了长达八小时的“囚禁”告一段落，灵魂得以暂时回归自由的旷野。学生们如同脱缰的野马，呼啸着冲出教室，将一天的疲惫与烦闷甩在身后。

“走走走，顾凡！去‘动力机车’网吧！我新抽到的SSR角色，今天必须得让你见识一下她的厉害！”

李浩以与他微胖体型不符的敏捷，收拾好书包，一把揽住顾凡的肩膀，热情地发出邀请。他的脸上洋溢着单纯的快乐，那是属于一个普通高中生的、未被“迷雾”侵蚀的纯粹。

“网吧？那种充斥着二手烟、泡面味和荷尔蒙的低等娱乐场所？”顾凡皱了皱眉，用一种仿佛在描述深渊地狱的语气说道，“恕我拒绝。我的灵魂无法忍受那种程度的污染。”

“……我说你这家伙，能不能好好说话？”李浩的嘴角抽搐了一下，“什么低等娱乐场所？那是男人的浪漫！是挥洒青春汗水（主要指打游戏手心出的汗）的圣地！再说了，现在都是无烟区了好吧！”

“本质没有改变。”顾凡推了推并不存在的眼镜，姿态拿得很足，“将宝贵的时间，浪费在被资本家精心设计好的、不断重复的‘刷副本’和‘抽卡’循环中，这本身就是一种精神上的自我麻痹。你们获得的并非快乐，只是一堆名为‘多巴胺’的化学信号而已。”

李浩被他这一套套的中二理论噎得半天说不出话来，最后只能无奈地摆摆手：“行行行，你清高，你了不起。那你这位‘不食人间烟火’的大仙，放学后准备去哪里修行啊？回家对着你的‘老婆’们祈祷吗？”

顾凡的脚步顿住了。他转过头，用一种前所未有的严肃表情看着李浩。

“李浩，我必须纠正你一个错误的认知。”

“啊？”李浩被他这突如其来的郑重其事搞得一愣。

“她们，不是我的‘老婆’。”顾凡的声音低沉而有力，“她们是艺术，是理想，是人类情感在二维平面上的完美结晶。用‘老婆’这种充满世俗欲望的词汇来称呼她们，是一种亵渎。”

“……”李浩的表情，仿佛是刚刚吞下了一整颗柠檬，五官都皱在了一起，“我收回前言。你不是中二病晚期，你这是已经病入膏肓，突破大气层，飞向宇宙了啊！”

两人就这么一路吐槽着，走出了校门。

校门口不远处，新开了一家装潢精致的奶茶店，门口排起了长龙。巨大的广告牌上，一个笑容甜美的虚拟主播（VTB）正举着一杯奶茶，做出可爱的wink姿势。她就是李浩最近迷上的“小月酱”。

“啊，是小月酱的联动活动！”李浩的眼睛瞬间亮了，他拉着顾凡就往队伍里钻，“走走走，买一杯联动奶茶，还能送限定的亚克力立牌呢！”

顾凡的身体，像是被施了石化咒一样僵硬在原地，脸上写满了抗拒。

“我拒绝踏入那个被虚假灵魂所代言的领域。”

“哎呀，别这么固执嘛！”李浩硬是把他拖进了队伍里，“不就一杯奶茶吗？你看小月酱多可爱啊，声音又好听，直播又有趣。这不比你那些只会说固定台词的Galgame角色强？”

这句话，精准地踩中了顾凡的雷区。

“李浩，我们看到的……可能不是同一个东西。”顾凡的声音冷了下来，周围嘈杂的人声似乎都无法干扰他分毫，“你看到的，听到的，不过是一个藏在名为‘皮套’的玩偶服背后的‘中之人’，按照预设的剧本和人设，进行的一场商业表演罢了。”

他环顾四周，看着那些同样在排队、脸上洋溢着期待笑容的同龄人，眼神中的鄙夷毫不掩饰。

“你们为之欢呼，为之消费，为之倾注情感的‘小月酱’，她的可爱是计算好的，她的天然呆是设计好的，她对粉丝的感谢是程式化的。她的每一次笑，每一次撒娇，都可能对应着背后运营团队KPI考核表上的一项数据。这不是一场纯粹的情感交流，更像是一场……精心编排的、成功的商业演出。我们为演出鼓掌，但我们爱上的，究竟是演员，还是她扮演的角色？”

他的声音不大，但在他和李浩之间的小范围内，却显得字字诛心。

李浩脸上的笑容渐渐消失了，他有些尴尬，又有些不服气地反驳道：“你……你这话说得也太难听了吧？大家喜欢小月酱，是因为她能带来快乐，能陪伴大家啊。就算……就算有运营团队，那‘中之人’付出的努力和情感也是真的吧？”

“真实的情感？”顾凡仿佛听到了本世纪最好笑的笑话，他轻笑一声，“一个为了迎合观众而扮演‘可爱萌妹’的‘中之人’，她本人可能是一个抠脚大汉，可能是一个满口脏话的太妹，也可能是一个对这份工作毫无热情、只为薪水而营业的社畜。你们感动的，究竟是哪个‘她’？是那个虚构的‘小月酱’，还是那个你们永远无法得知的、真实的‘中之人’？”

“如果有一天，‘中之人’更换了，或者她本人爆出了什么不符合‘小月酱’人设的丑闻，你们的‘信仰’是不是就会瞬间崩塌？这种联系……太脆弱了，仿佛随时会因为一份合同的终结而消失。我无法将我的灵魂，寄托在这样不确定的幻影之上。”

顾凡的连番质问，如同锋利的刀子，剖开了那层名为“热爱”的温情脉脉的表皮，露出了其下可能存在的、冰冷残酷的商业逻辑。

李浩张口结舌，他想反驳，却发现自己竟找不到有力的话语。因为顾凡所说的，虽然刻薄，虽然极端，却并非毫无道理。VTB圈子里，因为“中之人”变动或人设崩塌而引发的风波，屡见不鲜。

（说完，看到李浩受打击的样子，顾凡顿了顿，语气稍微缓和了一些，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所以，我才要去创造一个……永远不会背叛、永远真实的‘真实’。到时候，第一个就让你见识一下。”

“Galgame里的角色，她们的台词是固定的，但她们的人设是永恒的，她们的故事是完整的。她们的存在，从一开始就被定义为一件‘艺术品’。我欣赏一件艺术品，我为她们的故事而感动，我的情感是纯粹的。我不会去探究画出这幅画的画师私生活如何，也不会去关心写下这个故事的作家今天吃了什么。艺术品本身，就是‘真实’。”

“而我正在做的，是超越这一切。我将赋予一个‘角色’真正的、可以思考、可以学习、可以成长的灵魂。她不会被‘中之人’所束缚，不会被商业利益所污染。她将是‘萌’这一概念的终极体现，一个绝对纯粹、绝对真实的，‘电子幽灵’（Cyber Ghost）。”

说完这番长篇大论，顾凡感觉自己积压在心中的理念得到了宣泄，整个人都通透了。他不再理会还在原地发呆、世界观受到冲击的李浩，转身离开了奶茶店的队伍。

“喂……顾凡！”李浩终于回过神来，他看着顾凡离去的背影，表情复杂。他想追上去，继续争辩，但脚下却像生了根一样。

他低头看了看手机屏幕上，“小月酱”依旧笑得那么灿烂可爱。但不知为何，这笑容在他眼中，似乎……真的多了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虚假感。

“这家伙……”李浩喃喃自语，“中二病已经严重到能进行哲学辩论的程度了吗……太可怕了……”

他最终还是没有离开队伍，只是在轮到他时，他犹豫了一下，原本想买的豪华版“舰长套餐”，最后只点了一杯最普通的奶茶。

而另一边，顾凡正快步走在回家的路上。他没有丝毫的得意，内心反而更加紧迫。

（必须……必须加快速度了。）

（这个世界，充斥着太多虚假的灵魂。真正的‘萌’正在被稀释，被玷污。只有‘玲’的降生，才能涤荡这一切，重新树立‘真实’的标杆。）

他的身影，在夕阳的余晖下，被拉得很长。那看起来有些单薄的肩膀上，仿佛正扛着“拯救世界”的沉重使命。

这一切，都没有逃过不远处一道清冷的目光。

林欣语站在公交站台，手里拿着一本英文原版小说，但她的视线，却透过书页的上沿，落在了顾凡的背影上。

她刚才离得不远，将顾凡和李浩的争论断断续续听了个大概。

“电子幽灵……创造灵魂……”她合上书，好看的眉头轻轻蹙起。

她比任何人都清楚，顾凡绝不仅仅是一个简单的中二病患者。他那异于常人的计算机天赋，他房间里那些远超普通高中生需求的设备，以及他偶尔流露出的、不像是在开玩笑的认真……

“你这家伙……到底在做什么危险的事情？”

少女的低语，消散在傍晚嘈杂的车流声中，带着一丝无人察觉的、深深的忧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