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唐泠月将那张薄薄的、打印精美的“专属家教聘用协议”推到我面前时,指尖在纸页边缘轻轻划过,动作优雅得像在抚摸琴键。

窗外,铅灰色的云层低低压着,空气闷热黏稠,仿佛能拧出水来。

“一周两次,每次两小时。主要补习物理和高等数学。”她的声音一如既往的清泠,没什么起伏,目光却带着一种不容错辨的专注落在我脸上。

“时薪……是这个数。”她报出一个足以让普通高中生瞠目结舌的数字。

我的目光扫过那串数字,胃里那点熟悉的、细密的隐痛又开始不安分地搅动。

卷王的本能在疯狂报警——事出反常必有妖。这份待遇过于优渥的协议,每一个字都散发着精心设计的诱惑气息,像裹着糖霜的鱼钩。

“为什么是我?”我抬起眼,迎上她的视线,努力让声音保持平稳。

“辰宇的物理成绩也很好啊,而且……”

“因为他太吵了。”苏清月打断我,语气平淡得像在陈述一个客观事实。

“思路也过于跳跃,不够严谨。”她的指尖点了点协议上“辅导对象”那一栏——唐泠月三个字清晰无比,“我需要的是效率,是精准。而你,林晚舟…”她的目光锐利了一瞬,仿佛能穿透我强撑的平静。

“是唯一能把复杂问题拆解得条理分明、逻辑清晰的人。那天在咖啡厅,你处理混乱场面的方式,已经证明了这一点。”

她的话像冰冷的解剖刀,精准地切中了我这具社畜灵魂赖以生存的核心竞争力。

无法反驳。为了活命攒下的攻略资金也确实捉襟见肘。我捏着笔,指关节微微发白,目光在优渥的时薪和“苏清月”三个字之间反复游移。

窗外的天色更沉了,隐隐有闷雷滚过。

“只是补习功课而已,而且帮助同学提高成绩不也是你身为班长应尽的职责吗?林晚舟”苏清月补充了一句,像是在宽慰,又像是在强调某种界限,她端起桌上的骨瓷杯,抿了一口水,水光润泽的唇瓣在杯沿留下一个极淡的印记。

“好。”在唐泠月用“班长到职责”和我原本哪个人为财死,鸟为食亡的社畜本能下,我最终还是在乙方签名处落笔,笔尖划过纸面,发出沙沙的轻响,像某种落锁的声音,胃里的隐痛似乎加剧了。

***

第一堂课,就在苏清月那间堪比高级图书馆的书房里进行。

巨大的落地窗外,暴雨毫无预兆地倾盆而下。豆大的雨点狂暴地砸在玻璃上,发出沉闷而持续的轰鸣,瞬间将世界隔绝成一片模糊的水幕,天色暗得如同傍晚。

书桌上摊开的是电磁学的难题集。苏清月坐在我对面,洗过的长发松散地披在肩后,穿着舒适的米白色家居服,整个人褪去了在学校时那种若有似无的距离感,显得……柔和了一些?

但这并未让我感到放松。她提问的角度刁钻而精准,思维跳跃性极强,像是在测试我这台“解题机器”的极限性能。

我调动起全部精力,语速清晰地讲解着麦克斯韦方程组的积分形式和应用边界条件,手中的笔在演草纸上快速推导。

空调的温度开得有些低,冷风从头顶的出风口吹下来,拂过我汗湿的后颈。一阵突如其来的寒意像细密的针,猛地刺穿了我的脊椎。紧接着,一股强烈的眩晕感毫无征兆地袭来,眼前的公式和符号开始旋转、扭曲、重影。

我下意识地扶住桌沿,试图稳住身体。指尖触到的桌面冰凉一片,而我的掌心却滚烫。

“这里,”唐泠月忽然用笔尖点了点我刚写下的一个步骤,身体微微前倾,清冷的雪松气息混合着一点干净的皂角香,随着她的动作若有似无地飘过来。

“这个旋度的方向判断,依据是什么?”

她的声音很近,带着探究的意味,像羽毛搔刮着耳膜。

诶,再次嫌弃这具病殃殃的身体,这身体本来就弱,现在又着了凉,简直就是无比的折磨和漫长的煎熬……

额啊……不行,眩晕感更重了。视野边缘开始发黑,太阳穴突突地跳着,每一次心跳都沉重地撞击着耳膜。喉咙深处泛起熟悉的、带着铁锈味的恶心感,后背的冷汗瞬间浸透了薄薄的衬衫,紧贴在皮肤上,又冷又黏。

“……依据右手定则。”我强迫自己开口,声音却控制不住地带上了一丝嘶哑和颤抖,像绷紧到极致的弦,“拇指指向电流元方向,四指弯曲的方向就是磁场B的旋度方向……” 我的解释变得断断续续,逻辑链条开始断裂。

唐泠月没再追问。她静静地看了我几秒,那双总是清澈却看不透的眼睛,此刻清晰地映出我苍白如纸、额角沁着冷汗的脸。

她忽然站起身,绕过宽大的书桌,径直走到我身边。

一股更清晰的、带着冷意的雪松气息笼罩下来。一只微凉的手背,猝不及防地贴上了我的额头。

那冰凉的触感如同烙铁,激得我浑身一颤,下意识地想躲开,身体却因为眩晕而晃了一下。

“别动。”她的声音很轻,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道。她的手停留在我额上,那冰凉的触感与我皮肤下滚烫的血液形成骇人的对比。

几秒钟后,她收回手,转身走向书桌另一侧,拉开一个抽屉。再回来时,手里拿着一支体温计。

“张嘴。”她的指令简洁明了,眼神平静无波,仿佛只是在处理一个预设好的程序。

我被烧得有点懵,身体先于意识执行了命令。冰凉的玻璃柱被塞进口腔,压在滚烫的舌根下。

等待的几分钟,寂静得可怕。只有窗外暴雨的喧嚣在书房里回荡。我靠在椅背上,闭上眼,感觉全身的骨头缝都在叫嚣着酸痛,每一次呼吸都灼热而艰难。

“嘀。”

电子体温计发出短促的提示音。

唐泠月抽出体温计,低头看了一眼。屏幕上刺眼的红色数字——39.2℃。

她沉默地将体温计放在桌面上,发出轻微的“咔哒”一声,然后,她伸出手,动作很轻,却带着不容抗拒的力道,从我滚烫无力的手指间,抽走了那支几乎被汗水濡湿的笔。

“别逞强了,林班长。”她的声音依旧没什么波澜,却像一把冰冷的钥匙,彻底拧断了我强撑的最后一丝意志。

***

感觉身体陷入一片难以言喻的柔软。冰冷的丝滑感包裹着滚烫的皮肤,带来一阵短暂却强烈的战栗。意识像被投入沸水的冰块,在剧烈的温差中迅速融化、沉浮。

是唐泠月的床。

冷冽的雪松香气丝丝缕缕地钻入鼻腔,霸道地取代了书房里油墨和纸张的味道。

这香气本该提神醒脑,此刻却像沉重的迷雾,拉扯着我不断下坠,我蜷缩在宽大的被子下,牙齿不受控制地轻轻打颤,身体内部像有一座火山在喷发,灼烧着五脏六腑,而皮肤却贪婪地汲取着被褥和枕套传来的冰凉丝滑触感。

昏沉。混沌。世界只剩下滚烫的血液在耳道里奔流的轰鸣,和窗外永无止境的雨声。

时间失去了刻度。感觉像是只过了几分钟,又像是一个世纪那么漫长。

一丝微弱的、带着凉意的触碰落在我的额头上,是新的退热贴。接着,一只微凉的手托起我的后颈,力道轻柔却不容置疑。杯沿抵上我干裂灼热的唇。

“喝水。”命令式的低语,像从很远的地方传来。

我几乎是靠着本能去汲取着杯中的温水,吞咽的动作牵扯着疼痛的喉咙。水流带来的短暂清醒如同闪电划破浓雾,瞬间又熄灭。

身体被重新放回那片冰凉的柔软里。额上的退热贴似乎带来了一丝微不足道的慰藉。

意识在滚烫的泥沼里挣扎,每一次试图浮起,都被更沉重的热浪压下去。

感官变得模糊而怪异,听觉似乎放大了无数倍。能听到窗外雨点击打玻璃的密集鼓点,能听到自己沉重灼热的呼吸,甚至能听到……身边另一个极轻、极平稳的呼吸声。

很近。

唐泠月居然就躺在我身边。

这个认知像一颗投入沸水的小石子,在我混沌的意识里激起一圈微弱的涟漪,随即被更大的眩晕吞没。身体在冰与火的夹缝中煎熬,本能地朝着身边那片稳定的、散发着凉意的气息源靠拢。

微凉的手指拂开黏在我汗湿颈侧的发丝,动作带着一种奇异的耐心。指尖的凉意像微弱的电流,短暂地刺破了混沌。

然后,那微凉的触感轻轻落在了我的脸颊上,带着一种小心翼翼的试探和……某种难以言喻的流连。

一个声音,低低的,像羽毛般轻盈,又带着一种奇异的蛊惑力,贴着我的耳廓响起,温热的气息拂过敏感的皮肤:

“林晚舟……”

我的名字被她含在唇齿间,像含着一颗温润的玉珠。

意识被烧得滚烫模糊,只剩下最原始的本能反应。我无意识地、含糊地应了一声:“……嗯?”

那声音更近了些,气息几乎要钻进我的耳蜗,带着一种循循善诱的耐心,如同海妖在礁石上吟唱:

“告诉我……”

她的指尖,带着那微凉的、玉石般的触感,极其缓慢地、沿着我的下颌线轻轻滑动,像在描摹一件易碎的瓷器。

“我是谁?”

这个问题太简单了。即使在混沌的深海里,这个名字也像一枚清晰的烙印。

“……唐……唐泠……月……”我艰难地吐出几个音节,声音嘶哑得不像自己。

一声极轻、极愉悦的哼笑,像羽毛扫过心尖。

“很好。”那声音带着嘉许,紧接着抛出了下一个问题,如同精心布置的陷阱,在猎物最虚弱时悄然落下:

“那……你是谁呢?”

灼热的气息拂过我的耳垂。混乱的大脑被这个问题搅成了一锅沸腾的浆糊。

我是谁?林晚歌?还是那个社畜?亦或是那个病秧子?又或者是那个……需要攻略辰宇才能活下去的倒霉蛋?

无数个模糊的标签在滚烫的雾气里沉浮、碰撞,无法聚焦。

似乎不满意我的沉默,那微凉的指尖带着一点惩罚性的力道,轻轻捏了捏我的耳垂。

“你……”那蛊惑的声音带着点催促的意味,气息更近了,几乎要贴上我的皮肤,“是我的什么?”

什么?我是她的什么?

家教?同学?班长?……还是那个被她从咖啡泼洒中护在怀里的……

混沌的意识被这直白而暧昧的问题彻底搅乱。滚烫的血液似乎都涌向了大脑,蒸腾起一片空白。视角盯着哪个模糊的身影,哪个身影一直重复着两个口型,好像那就是真正的答案。

身体深处某个角落,被高烧和这持续不断的低语诱哄着,一个模糊的、被蒸腾得失去了所有棱角的词语,在舌尖滚了滚,不受控制地、含糊地溢了出来:

“我…我是你…你的…老…老婆……”

声音轻得像叹息,带着高烧特有的含混和沙哑,却无比清晰地落在了死寂的房间里。

那持续不断的低语戛然而止。

时间仿佛凝固了一瞬。窗外的雨声似乎都变小了。

紧接着,一只微凉的手,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力道和温度,轻轻覆上了我的后背。

不是安抚,不是试探。

那是一种……宣告式的、充满了占有意味的贴合。

隔着薄薄的、被冷汗浸透的睡衣布料,那手掌的轮廓和温度清晰地烙印在滚烫的皮肤上。

然后,那只手开始有节奏地、一下、一下地,轻轻拍打着我的后背。

动作很轻,很柔,带着一种奇异的安抚力量,却又像在给某种既成事实敲下确认的印章。

“乖。”

一个单音节的字眼,从那近在咫尺的红唇中吐出。

带着冰雪初融般的、餍足的柔软。

和一种,彻底将猎物圈入领地的、冰冷的笃定。

拍抚在后背的节奏稳定而催眠,像某种古老的安魂曲。我紧绷到极致的神经,在这奇异的安抚和巨大的疲惫双重夹击下,终于彻底断裂。滚烫的意识如同断线的风筝,向着无边无际的黑暗深渊,急速坠落。

最后残存的感官里,只剩下窗外永不停歇的、如同困兽呜咽般的暴雨声。

以及,后背那片微凉手掌下,传来的、仿佛要将我灵魂都冻结的占有欲。

“这下,你就永远也不可能从我手里逃掉了,我亲爱的……老婆。”唐泠月看着我胸口泛起来的一个粉红色的爱心印记,露出了餍足的笑容。

上一章目录下一章
切换电脑版  返回顶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