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穆,怎么这么晚还没睡?”
叶穆从下午一直等到晚上,终于见着了夏祈歌。
这姑娘身上披着层如纱般的薄月光,圆润可人的包子脸上带着盈盈浅笑,眼光若有若无地停留在叶穆手中的蜡梅上。
叶穆微微侧头,不敢去看夏祈歌,将手中的蜡梅朝夏祈歌递了出去,声音细若蚊鸣,
“祈歌,花……”
叶穆话还没说完,只见花园入口追来了一道倩影,看目标是冲夏祈歌来的,等人走近了叶穆才发觉这是一名身形比他还高的金发女孩,她的手里还提着一袋巧克力,望着夏祈歌的背影,喘着气喊:
“祈歌,太马虎啦,我送你的东西都落下了!”
夏祈歌闻声猛地回头,她那双灵动的吊眼顿时有光亮了起来,比那公园口的路灯还要亮上几分。
夏祈歌接过金发女孩手中那袋巧克力,非常自然地替她拂掉发丝上沾着的细碎落叶,语调是叶穆从未听过的温软,
“落在你家里又不会丢,这么晚追出来,也不当心摔着了。”
夏祈歌嗔怪地捏了捏金发女孩的手掌。
当夏祈歌触碰到金发女孩的手掌时,两个女孩都笑了起来,她们的眼角眉梢间透着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亲昵意味。
“啪嗒……”
叶穆看着眼前的场景,手中的蜡梅什么时候掉到地上的他都不知道。
夏祈歌听到叶穆那边的动静,这才回过头看向叶穆,当她看到叶穆的脸色白如天边月,她忽然就懂了。
夏祈歌微微蹲下身拾起了地上沾了灰的那支腊梅,轻柔地放到了叶穆的手里。
“对不起哦,小穆,这花很好看,但我已经……心有所属了。”
夏祈歌的声音很轻,却像块万年寒冰般坠入了叶穆的心海,激起千层浪。
路灯的光晕仍在夜风中摇晃,叶穆痴痴地望着夏祈歌转身和金发女孩并肩走远的背影,两个女孩的影子在路上一高一低挨得极近,像是两枝并蒂而生的花朵。
叶穆手中的蜡梅缺了水,这会在夜中慢慢蜷起了花瓣。
自那以后,叶穆便常常躲起了夏祈歌。
白天还好,大家在各自的学校上学,叶穆能暂时把脑子里那些乱麻似的念头给压住,可是一到夜里,明明被窝里应该是一片黑暗,但现在却像是张筛子一样透了许多光点进来。
当时没来得及说出口的话,夏祈歌看那个金发女孩的眼神,说的话,她们两人的背影,掉在地上的蜡梅花,全都从这些孔洞里钻了进来,扎得叶穆心口发疼。
叶穆为此经常躺在床上睁眼到天亮,手把被子攥得紧紧的,指甲几乎要刺破被子扎进掌心里。
“祈歌,刚才那个男孩是谁啊?”
“他啊,他叫叶穆,是我的一个发小。”
“诶,他是不是喜欢你啊?”
“谁知道呢~”
叶穆闭着眼回忆着当晚夏祈歌她们走远后听到的最后的话语,想着想着整个人控制不住地在床上发抖,为什么会变成这样呢?明明是他先来的,原来他在夏祈歌心中一直只是发小,那为什么小时候又要和他定下那样的约定呢?
“小穆!”
“嗯?”
“等我长大了,要做小穆的新娘哦!”
“嗯。”
原来这真的只是小孩子之间的玩闹而已,是他太多情了吗?
“但要是……要是我是个女孩呢?”叶穆心中这念头一冒出来,便如春草般疯长了起来。
叶穆幻想着,如果是女孩的话,是不是就能将那枝蜡梅送给夏祈歌,看到她脸上露出因担心叶穆安全而嗔怪的可爱小表情,听到夏祈歌用那样温软的语调对他说“当心摔着”?是不是就能名正言顺地挽着她的胳膊,走在洒满月光的路上,让两人影子也挨得那样近?
“嘶——!”
叶穆狠狠掐了自己一把,这样的想法实在是太离谱了,他怎么会生出这样的怪念头?
叶穆晕乎乎地翻了个身,被子揉得皱巴巴的。
叶穆想起小时候夏祈歌带他去她家摘果子的时候,总爱拉着他的手看,说他“小穆,你的手比女孩子还好看啊”;想起前年冬天,夏祈歌带他爬山,到了山顶看着山下的雪景,笑他“小穆,你的脸比女孩子还红啊”;想起去年夏天,夏祈歌带他去海边捡贝壳,途中捡到一只大白扇贝,逗他,“小穆,你的皮肤比女孩子还白啊”。
那些和夏祈歌一起度过的时光真是无比美好,那时夏祈歌眼里的光,是为叶穆一个人而亮的。可是现在,那束光却调转了方向,温暖了别人。
叶穆越想越觉得是自己的错,如果不是生为男儿身,是不是就能一直站在那束光里?夏祈歌是不是就一直能在他身边?
冬天的夜里很冷,叶穆将自己蜷成一团,像只受了创伤的小兽。枕头被从眼角滑落的眼泪浸得有些发潮,他却不敢真的哭出声来,担心惊动了隔壁房间的父母,只能死死咬着被子边,任由脑中那个念头反复拉扯他的心:
如果是女孩……是女孩的话多好啊,是那个能被夏祈歌放在心上的女孩,这该有多好啊……
或许是没好好盖好被子睡觉,感冒来得悄无声息,起初叶穆只是早上起床的时候感觉喉咙有些疼,声音沙哑不想说话,他也没当回事。
白天上体育课的时候,叶穆额上出的汗被冷风一吹,他整个人还居然觉得很凉快、很舒服,结果一到夜里,白天那股寒气就钻进了叶穆身体里,弄得他浑身燥热,牙齿还不住地打颤。
等到叶穆他母亲摸他额头的时候才吓了一跳,连夜将叶穆送去医院,点滴一瓶输完一瓶,汗出了一身又一身,但叶穆这烧就像是生了根一样,怎么也退不下去。
在意识迷迷糊糊之中,叶穆总想到夏祈歌。
有时是他们两人的小时候,坐在果树下分果子吃,夏祈歌总把大的果子塞给他,自己吃小的,夏祈歌耳边的短马尾随着她的头晃啊晃;有时是那晚的公园,夏祈歌帮他捡回蜡梅,眼里满是歉意,转身时和那名金发女孩的影子交叠在一起,真像一幅浸了水的画卷。
“祈歌……”
叶穆在被子里闷闷地发声,这声音沙哑得像是声带被砂轮给磨过一样。
发烧到最厉害的时候,叶穆竟然还有些荒唐的庆幸,或许他身体上这样难受,就不用再去想那些心里难受的事情了。
叶穆捏了捏自己的手掌,他的手掌虽然瘦削,但显然要比女孩宽大,还带着少年郎的硬朗。他又想起那名金发女孩,她的手是那样小巧,指节是那样纤细圆润,被夏祈歌触碰到的时候又是那样的柔软。
叶穆将自己的手指收起来,指尖碰到掌心,要是他的手能小一点,再软一点,是不是就能……
“咳咳——!”
叶穆还没想完,就被这阵剧烈的咳嗽给打断了,他的胸口就像是被撕开了一道裂口,疼得他喘不上气。叶母坐在床边看着难受的儿子直抹泪,叶父在门口呆立着,手中的烟拿起又放下,掐得弯弯曲曲,一如他深皱的眉头。
就这样浑浑噩噩不知道过了几天,在某个后半夜里,叶穆的烧忽然退了一些,叶穆恢复了片刻的清明。
这晚月光透过窗在病房的地上拉出了几条树枝的影子,在地上微微摇晃,让叶穆不由想起了自己还藏在枕头下的那枝早就干枯了的蜡梅,不过这枝蜡梅现在还留着点淡淡的清香。
叶穆伸手想把蜡梅从枕头下摸出来,但他的胳膊却沉得像是灌了铅。拿不了,那就不拿了吧,叶穆的意识渐渐飘远,他好像看见自己长出了披肩的长发,穿着一条白领的黑色格纹连衣长裙,坐在夏祈歌身边。
“小穆,快吃哦,凉了就不好吃了。”
夏祈歌朝叶穆递来了一块青橘色的方糕,眉眼弯弯如月。
这次叶穆接住了方糕,这块方糕似乎还带着夏祈歌手指的温热,味道又甜又香,和夏祈歌一样。
“我,真是个笨蛋……”
叶穆侧着头,两眼不甘地怔怔望着窗外的明月,两行无声的清泪滑落脸颊,摔碎在地。
等到第二天一早,当叶母掀开叶穆的被子时,叶穆的状态明显有些不对劲,此时他整个人显得有些太过安静了。叶母颤抖着伸手往儿子鼻下一探,发现叶穆没了鼻息,根本就不知道是什么时候没有的气息,吓得叶母顿时瘫坐在地,张大嘴哭嚎了起来,
“医生!”
“医生——!”
“快来人啊!!!”
和其他人的手忙脚乱相比,叶穆此时脸上很平静,嘴角甚至还带着点若有若无的笑意,像是终于在梦中变成了他想要成为的样子。
枕下干枯的蜡梅掉了出来,落在了冰冷的地板上,像是叶穆最后落下的叹息之泪。
“呵,不过是些许风霜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