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羽堡议事厅沉重的橡木大门紧闭,再次隔绝了外界湿冷的海风与微弱的阳光。壁炉里的火焰燃烧得比平时更旺,噼啪作响,却驱不散弥漫在长桌上空的沉重阴霾。空气里混杂着皮革、羊皮纸、冷掉的咖啡以及一种无声的焦虑气息。

费特斯伊伯爵坐在长桌主位,面容比上次会议时更加疲惫,深刻的皱纹如同刀刻。他面前的羊皮地图铺展开,上面用猩红的墨水在费特斯伊领地的南部区域圈出了两个醒目的标记,并粗暴地画上了代表冲突的交叉剑痕。

长桌两侧,家族的核心成员们面色凝重。长子雷蒙德·费特斯伊眉头紧锁,指节用力地敲击着桌面,眼神锐利地在地图上那两个刺眼的标记间逡巡,带着一种压抑的躁动。长女艾莉诺·费特斯伊脸色苍白,双手紧紧交握放在腿上,指节因用力而泛白。几位老骑士和教头以及家族顾问则沉默不语,空气中弥漫着山雨欲来的压抑。

“消息已经确认了。” 伯爵的声音沙哑低沉,带着一种深深的无力感,“西南的布杰斯家(纹章:森林与长矛)和东南的瑞德费特家(纹章:鱼与月亮),在‘灰溪谷’一带彻底撕破脸了。五天前,布杰斯的伐木队强行进入瑞德费特宣称拥有开采权的区域,砍伐了一片据说蕴含‘月泪银’矿脉的防护林。瑞德费特家的巡逻队赶到,双方爆发械斗,死了……七个人。”

他顿了顿,手指重重地点在地图上标着“灰溪谷”的位置,那地方位于两片领地模糊的交界处,靠近费特斯伊家南部边缘。“冲突立刻升级。布杰斯家指责瑞德费特家纵容渔民在共享的‘银鳞河’上游下毒,毒死了他们下游的鱼苗和牲畜。瑞德费特家则反咬布杰斯家的伐木破坏了矿脉结构,引发了山体滑坡,堵塞了河道,淹没了他们的盐田!两边都在集结私兵,互相劫掠对方的商队和边缘村庄。灰溪谷……现在是一片焦土。”

“借口!都是贪婪的借口!” 雷蒙德猛地一拳砸在桌子上,震得烛火摇曳,他年轻的脸庞因愤怒而扭曲,“什么鱼苗盐田?根本就是为了那条该死的‘月泪银’矿脉!老国王还在的时候,这条矿脉的归属就悬而未决,现在……” 他冷哼一声,眼神里充满了对王权衰微的轻蔑和不耐,“两边都认为机会来了,想用刀剑抢到手!”

“问题的根子,在王都。” 一位头发花白的老骑士沉声接口,他是家族的老教头,“布杰斯家背后站着‘铁壁公爵’,那是二王子派系的中坚。瑞德费特家则一直和金狮公爵走得很近,而金狮公爵支持的是王储……虽然那位王储……” 他没说下去,但眼中的忧虑说明了一切。老国王病重昏迷,王储平庸怯懦,二王子野心勃勃,金狮与铁壁两位实权公爵的斗争早已白热化。南方这两家小贵族的冲突,不过是王都权力巨兽角力的延伸和缩影。

“教廷呢?” 艾莉诺的声音带着一丝微弱的希望,“他们不是应该调停……”

“调停?” 伯爵发出一声苦涩的嗤笑,“哈维尔修士上个月的信里就暗示了,负责南方教区的‘净化派’的卡洛斯大主教,正忙着清点布杰斯家和瑞德费特家为了‘祈求圣地庇护’而‘自愿’捐赠的金币和银矿份额呢!晨曦之主的荣光?在真金白银面前……” 他摇了摇头,未尽之语充满了对教廷腐朽的绝望。

在长桌的末端,艾慕莉娅·费特斯伊安静地坐着。她穿着一身深蓝色的长裙(如同水手服一般),衬得肌肤愈发苍白,如同古堡中沉睡的精灵。及肩的黑发柔顺地垂落,遮住了小半边脸颊。她微微低着头,浓密的睫毛在眼下投下淡淡的阴影,手中把玩着一枚小巧的、用黑曜石打磨光滑的棋子——那似乎是从某个古老棋盘中偷偷拿出来的“国王”。布杰斯家的森林长矛,瑞德费特家的鱼和月亮,王都的继承漩涡,教廷的贪婪……这些沉重的话题仿佛被一层无形的屏障隔绝在她身外,激不起半点涟漪。

她的全部心神,如同被无形的丝线牵引,都落在站在自己旁边、那个依旧安静立于巨大石制壁炉旁阴影中的身影上。

Ryrie。费特斯伊家族的下级骑士。他穿着那身熟悉的、洗得发白却依旧整洁的深蓝色束腰外衣,外面是陈旧的深棕色皮制护胸甲,左胸处,白色的长剑与肃穆的渡鸦家徽在炉火的映照下泛着黯淡的光泽。他身姿挺拔,却带着少年人特有的清瘦感。黑发用深蓝色发带束在脑后,露出线条优美的脖颈和清秀的侧脸。他低垂着眼帘,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下阴影,那双如同碎星海最深处般忧郁的蓝眼睛,专注地凝视着壁炉里跳跃的火焰,仿佛那变幻的火光中蕴含着世界的全部奥秘。他努力将自己融入那片温暖的阴影。

就在雷蒙德愤怒的拳头砸向桌面,议事厅的气氛紧绷到极致时,艾慕莉娅转动棋子的手指,极其轻微地停顿了一下。

艾慕莉娅依旧微微低着头,转动棋子的手指恢复了动作,甚至显得更加悠然。但她纯黑的瞳孔深处,清晰地倒映着Ryrie的模样,一丝极其愉悦的、如同蜜糖般粘稠的笑意在她眼底漾开。她无声地用口型比划了一个词,没有声音,但Ryrie看得清清楚楚:

“笨蛋。”

这无声的、充满掌控欲的甜蜜嗔怪,与议事厅中剑拔弩张的贵族倾轧、王权崩塌的沉重话题,形成了诡异而令人心悸的对比。无人察觉。

“……我们怎么办,父亲?” 艾莉诺的声音带着无助,“灰溪谷离我们南边的‘鸦哨林地’太近了!战火一旦失控,或者有溃兵流窜……”

“加强警戒。” 伯爵疲惫地揉着眉心,“雷蒙德,从明天起,你亲自带两队精锐骑士,驻守鸦哨林地的哨塔。巡逻队人数加倍,范围扩大到灰溪谷边缘地带,但绝对不要介入他们的冲突!看到任何布杰斯或瑞德费特家的人,立刻回避!”

“回避?” 雷蒙德的声音带着强烈的不甘,“父亲!他们敢越界一步……”

“我说了,回避!” 伯爵猛地提高音量,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眼中是深深的疲惫与无奈,“费特斯伊家族现在经不起任何风波!我们没有布杰斯的森林矿藏,也没有瑞德费特强大的海洋贸易!我们的剑和渡鸦,只为了守护自己的巢穴!” 他看向老教头,“训练场加快新兵的操练,但以防御阵型为主。艾莉诺,再次核查粮仓和武器库,尤其是箭矢和疗伤草药储备。”

会议在一种近乎悲凉的沉重气氛中结束。橡木门打开,雷蒙德带着压抑的怒火大步走出,艾莉诺和顾问们紧随其后,面色凝重。

Ryrie几乎是立刻就想退入走廊更深的阴影,远离那让他心悸的源头。然而,他刚迈出一步,那熟悉的、混合着冷冽雪松与一丝若有若无的、仿佛旧书页气息的味道就笼罩了他。艾慕莉娅像一道无声的墨绿色溪流,瞬间截断了他的去路。

议事厅门内流泻出的光线勾勒着她纤细的身形。她微微仰起脸,苍白的面容在光影中如同精致的白瓷,那双纯黑的眼眸此刻清晰地映出他带着一丝余悸的蓝眼睛。

“我的骑士~” 艾慕莉娅的声音响起,带着一种刻意拖长的、甜腻的调子,与刚才议事厅里的漠然判若两人。她唇角勾起一个可爱的弧度,眼神却像锁定了猎物的夜枭,牢牢锁住他。

“艾慕莉娅小姐……” Ryrie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绷。

艾慕莉娅向前逼近一小步,两人之间的距离近得能感受到彼此的呼吸。她微微歪着头,黑发滑落肩头,纯黑的眼眸里却找不到一丝对家族危机的担忧,只有一种冰冷的审视和……一丝隐秘的愉悦。

“会议好无聊呢,尽是些打打杀杀、抢来抢去的事情。” 她纤细的手指忽然抬起,带着微凉的触感,轻轻拂过Ryrie胸前旧皮甲上那个渡鸦与剑的家徽纹章,指尖在那肃穆的渡鸦轮廓上流连。“还是我的骑士好……” 她的语气陡然转冷,带着金属刮擦般的锋锐,“干干净净的,眼睛里只有我,不会去想什么森林、长矛、鱼啊月亮的,对吧?(`へ´)”

她凑得更近,鼻息几乎拂过他的脸颊,纯黑的眼眸里翻涌起浓稠的、令人窒息的占有欲:“要是你敢像那些无聊的家伙一样,被什么闪闪发光的‘月泪银’或者别的什么东西吸引了目光……”

她停顿了一下,如同在欣赏他蓝眸中一闪而过的紧张,才用甜得发腻的声音继续说:“我就把你锁在最高的塔楼里,让你只能看到我,只能听到我的声音……这样,我的骑士就永远都不会迷路了,对不对?(◕‿◕✿)”

她似乎很满意自己这个“安全”的设想,笑容更加甜美。然后,像是变戏法一样,从她水手服长裙的宽大袖袋里,摸出了一小块用干净白丝帕仔细包裹的、散发着甜香的东西。她拉过Ryrie的手——那只手骨节分明,因为常年握剑带着薄茧,却依旧显得修长而苍白——不由分说地将小包裹塞进他掌心,再用自己冰凉的手指包裹住他的拳头。

“喏,奖励。” 她的声音恢复了那种轻快的调子,却带着不容置疑,“刚才……替我挡掉那些无聊话题的‘精神损失费’。” 她指的是会议中那些让她“无聊”的沉重讨论。她黑眸中闪过一丝狡黠的光芒,“是厨房新烤的蜂蜜姜饼,我偷偷藏起来的哦。很甜的,就像……” 她踮起脚尖,凑近Ryrie的耳边,用只有他能听到的气音低语,温热的气息拂过他的耳廓,带来一阵战栗,“……就像骑士的忠诚一样甜,对吧?”

Ryrie的指尖感受着丝帕下姜饼温热的触感和甜香。他紧握着它,指关节微微发白。伯爵描述的南方惨剧还在脑海中盘旋——死去的士兵、被焚毁的村庄、失控的冲突……而此刻,手中这块温热的姜饼,和眼前少女甜美笑容下那冰刃般的掌控欲,交织成一张更令人窒息的网。他感到自己的蓝眼睛在艾慕莉娅纯黑瞳仁的凝视下无处遁形。

“……谢谢小姐。” 他艰难地吐出几个字,声音干涩。

“乖~” 艾慕莉娅满意地笑了,像得到糖果的孩子,伸手似乎想拍拍他的脸颊,但指尖在即将触碰到他皮肤时又停住了,转而轻轻拂过他胸前的旧家徽。“去吧,骑士先生。记住……眼睛要好好看着路,也要……好好看着我哦。外面的世界太乱了,只有我这里……最安全。” 她留下一个意味深长的笑容,如同夜色中的幽兰,转身,裙裾轻摆,无声地消失在通往上层居住区的幽暗楼梯口。

Ryrie独自站在回廊的阴影里,背靠着冰冷的石壁,缓缓摊开手掌,看着那块在丝帕中散发着温暖甜香的蜂蜜姜饼。窗外的天空,灰云低垂,酝酿着一场新的冷雨。议事厅内关于南方战火与王权崩塌的讨论余音似乎还在耳边轰鸣。费特斯伊家族的渡鸦在巢穴中警惕地注视着风暴的边缘,而属于他的公主,却用一块温热的姜饼和甜蜜的威胁,将他更深地锁进了只容得下两人的、用糖霜和冰刃构筑的囚笼之中。世界的崩塌似乎近在咫尺,而他的目光,却只能,也只会,永远追随着那身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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