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背忽然一凉。梦清桐的指尖不知何时停了划圈,转而轻轻按在他手背上,指腹带着点薄汗,凉得像块浸了水的玉。“怎么还在发呆?”她的声音故意压的低沉,“老师看过来了哦。”
元宝猛地一缩,却被那点力道稳稳按住。他睫毛颤了颤,终于敢抬起眼,余光里瞥见梦清桐的侧脸,她正望着黑板,嘴角弯着浅浅的弧度,像是真的在认真听讲,发梢随着吊扇的风轻轻晃,扫过他的肩膀,像蒲公英的绒毛蹭过,细微的痒意钻进衣领,勾得人心里发紧。
她望着黑板,目光落在板书上,却没往心里去。老师讲的公式定理,对她来说,不过是随手就能拈起的东西,那些别人要绞尽脑汁才能啃下来的知识,于她不过是捻熟的珠子,心里默念,滚过耳朵便落进空处。她的大半心神仍系在身旁,元宝随着呼吸而轻轻微动的身躯,握着笔的手指关节红里透白,连睫毛垂落的次数,都被她收在眼里。
元宝也确实在发呆,老师讲的东西他根本就没有进去一丁点东西。
“现在还痛着吗?”她忽然柔声问,眼睛弯成月牙,里面盛着的关切,但在元宝看来她这不过是虚情假意。
元宝垂下眼,盯着自己仍在发痛的脚。喉间涌上一股腥甜的愤怒,痛,想说背部撞墙的地方,现在喘气都带着钝痛,一碰就麻。脚上的伤口浸了汗,火辣辣地烧,全身上下就没有一处不痛的地方。
可话到嘴边,舌尖像被胶水粘住,怎么也顶不出来。
可这些痛,哪有她这副假惺惺的模样更让人恶心?
他明明是想去找老师说清楚的。可一想到梦清桐手里那些照片,脊梁骨就发紧,脚像生了根,再挪不动半寸。
他看见自己的手指在裤缝上绞着,布料被拧出深深的褶子,那是他唯一敢发泄的方式,连这点力道都得收着,怕动作太大会被她看穿。
之前她的声音也这么甜,甜得能把他喉咙里的呜咽都堵回去,连喘口气都带着糖味的束缚。
“不痛了。”元宝终于挤出三个字,哑得劈了叉。
他想抬头看她,想问她,折磨他就这么舒服?可脖子像被卷紧的硬纸筒箍着,直挺挺地僵着,怎么也抬不起来。只能把下巴压得更低,抵着胸口,连呼吸都带着滞涩,像被什么堵在了嗓子眼。
越想,鼻尖越酸。可他怕人看见眼里的红,怕别人议论他嘲笑他,怕那些议论像嗡鸣的苍蝇似的围着打转,赶不走又甩不脱。“看他那怂样,哭哭泣泣的跟个娘娘腔似的”“肯定是他又做错什么事了”;更怕惹事,再出点乱子,梦清桐指不定要拿出什么招数,那些藏着的照片,那些没说出口的威胁,都像悬在头顶的巨石,随时能砸下来。
下唇被牙齿咬得发疼,深深的牙印嵌进肉里,腥甜漫开在舌尖。他不敢松口,牙关咬得死紧,怕那点缝隙里,哭腔要挣破喉咙冲出来。手指攥着裤缝,布料被绞得发皱,指腹抵着粗糙的布纹,那点力道泄不出去,只能往肉里钻,像要在掌心攥出个洞来。
他不敢抬头,眼睫垂得死死的,怕那点恨从眼角漏出去,如果被她看见,那便是天塌下来的祸事。
梦清桐用手轻轻拍了拍他的大腿,那力道,是给受惊的猫顺毛。“那就好。”她笑盈盈的,尾音带着柔,黏得人发慌。
元宝盯着她那身衣服,长长的裤子耸拉着好像一朵云,可云底下藏着的,是多少他咬碎了牙也不敢说的疼?右脚的刺痛一阵阵往上窜,和心里的怒火拧成绳,勒得指尖发颤。他握紧拳头,把所有厌恶和愤怒都闷在喉咙里,连呼吸都得放轻,像怕惊了蛰伏的蛇,他不能动,半分端倪都露不得。
他知道,只要梦清桐这张温柔的面具不摘,他就只能是她掌心里的鸟,翅膀早被折得生疼,还得弯着背,把那点不甘咽进肚子,装作甘愿停在她指尖的乖巧。
梦清桐之前撞过来的力道还禁锢在骨头上。可这点痛算什么?比起心里那团烂泥似的窝囊,连塞牙缝都不够。
他听见自己牙齿打颤的声音,咯咯响,像破旧的木门在晃。之前梦清桐拍照的时候,他明明该把表抢过来破坏掉的,该吼她滚,在她问他痛不痛时,该把受的委屈全砸回去。可他没有。他只是看着那些照片上自己狼狈的样子,看着她笑盈盈的眼睛,喉咙就像被湿布堵死了,发不出一点声音。腿软得像流尽最后一粒沙的沙漏支架,撑不住身体重量往墙边瘫倒,膝盖砸在台阶上的剧痛让他眼前金星乱迸,就这他也只敢死死咬住舌尖,把那声痛呼咽成了呜咽。
废物,元宝反感到自己的无能,自己只会哭泣,非常讨厌自己。
心里的声音又冒出来,像玻璃展柜里陈列的碎瓷片交响在一起,让他痛彻心扉,元宝,你就是个废物。
眼泪从眼角渗出来,钻进耳朵里,又凉又痒。他讨厌这眼泪,比讨厌梦清桐的笑更甚。为什么就忍不住?为什么每次都这样?她都把欺负当玩闹了,都把你的尊严踩在脚底下碾了,你除了哭还会做什么?
哭有什么用?眼泪能把那些照片冲碎吗?能把梦清桐的威胁铲除掉吗?能让你变得强大自信吗?
不能,什么都不能,元宝,你自己就不能争口气吗,难道就任由她欺负你吗。
脸颊再次火辣辣地烧起来,比后背的疼更尖锐。他想打自己,可手却僵在椅子旁边,抖得抬不起来。连打自己都这么没力气,连这点狠劲都拿不出来。
他想抬手,想狠狠揪住自己的头发,把头皮扯得发麻,他想把自己摇醒,想摇出一点血性来,哪怕就一点,够他说出一句“别碰我”也好。
他想起小时候被邻居家的狗追,吓得都哭了,他爸知道后,站在他旁:“男孩子哭什么,下次打回去啊,拿砖头,男人就不能害怕。
那时候他哭着喊“我不敢”,现在想来,这么多年,他一点长进都没有。
只是那时候的狗,变成了现在的梦清桐。而他,还是那个只会害怕的胆小鬼,连面对的勇气都没有。
他只能这样活着,像阴沟里的虫子,被人踩了一脚,只会往更深的泥里钻,连翻个身都怕被再踩一次。
元宝脑子里全是梦清桐威胁他的样子,她凑近时甜腻的声音:“告诉老师也没用哦,如果敢做,那你就等着我的报复吧。”是那些藏在走廊拐角的窃笑,是同学路过时若有若无的打量,他怕,怕那些照片真的被传出来,怕所有人都指着他说“看,就是他”,怕自己连最后一点站在人前的余地都被碾碎。
所以只能缩在这里,任由眼泪在眼里打转,任由心里的恨和骂声翻江倒海。骂自己没种,骂自己活该,骂自己连条挣扎的狗都不如。每骂一句,心口那团憋闷就松快一分,像用刀割肉,疼得清醒,却也能靠着这点疼确认自己还活着。
他知道这是懦夫的法子,是用自我作践当麻药。可除此之外,他能抓住什么?反抗的念头刚冒出来,就被铺天盖地的恐惧摁下去,摁得他五脏六腑都错了位。
教室里安静无比,只有老师讲课的声音,衬得他心里更静,静得能听见自己心脏的跳,沉重,无力,像要沉进泥里。
“我好恨你啊元宝”他在心里对着自己骂到“我真的,好恨你”
恨到想把这具躯壳撕开,把里面那个懦弱的、无能的、只会哭的自己,一点点捏碎,碾成灰。
可他只能一动不动地缩着,任由那恨意和绝望像潮水,一遍遍漫上来,将他彻底淹没,连个气泡都浮不起来,烂在这角落里,被自己的懦弱与无能淹死。
元宝知道自己必须改变,可是他真的没有勇气。
要是能得场病就好了。
他想。不是那种急病,不是躺倒就起不来的。要慢一点,像受潮的纸,慢慢发皱,慢慢变软。比如咳嗽,从喉咙里发出来的,带着点痒,起初只是偶尔咳两声,后来越来越密,就像有羽毛在肺里搔。或者发烧,低烧,烧得人昏昏沉沉,脸颊总是泛着不正常的红,走两步就喘,连梦清桐拽他的时候,都能轻飘飘地躲开,她总不会对一个病秧子下手吧?
他想象着自己躺在床上的样子。盖着厚厚的被子,手指泛着青,说话声音细得听不见。妈妈会坐在床边摸他的额头,眼里全是疼惜;老师会在班上说“大家多照顾元宝”;梦清桐呢?她大概不会再来找他了,她喜欢捏软柿子,可烂了的柿子,谁会碰,她肯定会忘记他的。
这样多好。不用再躲,不用再咬着牙忍,不用在夜里恨自己恨到发抖。就慢慢耗着,力气一天比一天少,最后连呼吸都轻了,悄无声息。
可胸腔里忽然涌上一阵慌。
他猛地捂住嘴,呛了口冷风。喉咙里火辣辣的,像真的生了病。可这一点点疼,竟让他指尖发颤,万一真的咳起来没完呢?万一烧得意识模糊,连老妈的脸都看不清呢?
死亡像蹲在门口的影子,黑沉沉的,他不敢看。他怕的不是死,是死之前那片黑暗痛苦,是不知道要飘向哪里的空,是自己的孤独无靠。可活着更怕,怕梦清桐明天又拿出新的照片,怕走廊里会对自己指指点点,怕自己永远都抬不起头。
所以还是生病好。
他想象着自己的肺里堵着棉花,走几步就咳得弯下腰,冷汗浸湿后背。梦清桐走过来,皱着眉嫌他晦气,转身就走。他看着她的背影,连笑的力气都没有,只能扶着墙慢慢喘。这样就够了,只要能躲开,哪怕身体要烂掉,也比现在这样,被自己的懦弱凌迟要好。
可脑袋却出现一阵眩晕,他想起爷爷去世前躺在床上的样子,瘦得只剩一把骨头,眼睛陷下去,那时候他站在床边,吓得不敢靠近,怕那股死气沾到自己身上。
原来他连生病的勇气都没有。
他想逃,却连逃的方式都选不好,想死,怕黑;想活,怕疼;想生病慢慢走,又怕那过程里的苦,他就像被夹在两堵墙中间,动一下,骨头都要碎。
也许自己真的会生病吧,他想,明天醒来,喉咙肿得说不出话,发烧烧得睁不开眼。
这个念头刚冒出来,就被另一个声音压下去:别真的病太重。
他闭上眼睛,一滴眼泪顺着眼角滑进头发里。原来自己连求死都这么窝囊,连盼一场病,都要讨价还价。
那就这样吧,他想,让病来得轻一点,再慢一点,慢到足够他躲开所有不想见的人,慢到他最后闭上眼睛的时候,能少一点害怕,用逃避的方式来面对。
可事情会如他的愿吗,恰恰相反,并不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