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晚温柔的笑容近在咫尺,空气中弥漫着熟悉的药草香和那碗白粥残留的暖意,但此刻,顾怜心只觉得一股寒意从脚底直窜头顶。
沈清秋刚刚离开……她是特意来的?为了交代他的手伤?还是……为了向苏晚确认什么?那句“学生会不需要仪容不整的成员”冰冷的话语,如同烙印般刻在他心头。
他低头看着自己沾满灰尘、汗渍斑斑的廉价校服,洗得发白的布料边缘甚至有些磨损开线,再想到沈清秋那身剪裁完美、纤尘不染的昂贵校服,巨大的鸿沟带来的羞耻感几乎将他淹没。
“来,让老师看看你的手。”
苏晚的声音带着一如既往的柔和,将他从冰冷的思绪中拉回。
她轻轻托起顾怜心微微颤抖的手,看着上面被纸箱边缘划出的几道细小血痕和因为用力搬运而泛红的指关节,眼中流露出真切的疼惜。
“怎么弄成这样了?”苏晚蹙着秀气的眉,动作轻柔地用沾了碘伏的棉签清理着伤口,“整理东西也要小心些啊。”
她的指尖带着温热的药力,小心地涂抹着药膏,动作比处理后背伤时更加轻柔专注,仿佛在呵护一件稀世珍宝。
药膏带来的清凉感暂时压下了伤口的刺痛。
苏晚处理完手上的伤,又仔细检查了他后背纱布覆盖的地方,确认没有渗血和移位,才松了口气。
“好了,这两天尽量避免沾水,伤口很快就会结痂的。”苏晚的声音如同涓涓细流,带着抚慰的力量,“沈主席……也是为了你好,要求严格些是应该的。”
她巧妙地替沈清秋的命令做了注解,将冰冷的控制包裹上一层“为你好”的糖衣。
顾怜心默默地点点头,心中却是一片冰凉。
为了他好?
他只是一个被随意摆弄的物件罢了。
他低声再次道谢,只想快点离开这个让他无所适从的温柔陷阱。
“等一下,”苏晚叫住了他,转身从抽屉里拿出一个印着卡通小熊图案的保温饭盒,递了过来,“这个给你。”
顾怜心愣住了,看着那个崭新的、看起来就很温暖的饭盒,眼中充满了疑惑和惶恐。
“不是什么贵重东西,”苏晚的笑容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羞涩和坚持,“看你早上总是不吃东西,这样身体会垮掉的。这里面是我自己做的三明治和一点水果,很清淡,带着饿了就吃一点。饭盒……就当老师借给你的,记得每天洗干净还回来就好。”
她的话语堵死了顾怜心拒绝的余地,将施舍巧妙地变成了“借用”。
捧着那个带着苏晚掌心温度的饭盒,顾怜心感觉它重逾千斤。
拒绝?
他不敢,也没有力气。
接受?这又是一份无法偿还的“善意”,一个温柔的枷锁。
最终,在那双充满期盼和不容拒绝的温柔目光注视下,他只能再次僵硬地点点头,喉咙里干涩地挤出两个字:“谢谢……”
他几乎是逃也似的离开了医务室。
走廊里空无一人,夕阳的最后一点余晖也消失殆尽,暮色四合。
他抱着那个温热的饭盒,像一个抱着赃物的小偷,脚步匆匆地赶回学生会办公室。
储物间的工作接近尾声。
他强忍着后背的不适和手指的酸麻,将最后一批废弃物品打包好,又把整理好的工具擦拭干净,摆放整齐。
做完这一切,他累得几乎直不起腰,汗水浸湿了内衫,紧贴在身上,带来一阵黏腻的寒意。
他看着镜子里自己狼狈不堪的样子——沾着灰尘的头发,苍白的脸颊,洗得发白、沾着污渍和汗渍的校服,还有那双疲惫空洞的眼睛。
沈清秋冰冷的评价在耳边回响:“仪容不整的成员”。
一股强烈的羞耻感再次涌上心头。
他默默地走到办公室角落的洗手间,拧开水龙头。冰冷刺骨的自来水哗哗流下。
他掬起水,用力地搓洗着脸颊和手臂上的灰尘,冰冷的水刺激得皮肤生疼,却带来一种近乎自虐的清醒感。
他仔细地拍打着校服上的灰尘,试图抚平那些褶皱和污渍,动作笨拙而徒劳。
当他终于停下,镜子里的人影依旧狼狈,只是多了几分湿漉漉的冰冷和疲惫。
他看着镜中的自己,眼神空洞麻木。这大概就是沈清秋要求的“清理干净”了。
一个勉强能用的、外表整洁的……工具。
他拖着灌了铅般的双腿走出办公室,锁好门。
校园里已经华灯初上,空旷而寂静。
他抱着那个装着食物的保温饭盒,像一个幽灵般飘向校门。
……
出乎意料地,家里异常安静。
客厅里没有母亲顾芳华的身影,她可能还没回来,也可能已经回了自己房间。
顾雪的房间门紧闭着,门缝下没有透出灯光,里面一片死寂,听不到任何声音。
没有预想中的歇斯底里的质问,没有摔东西的巨响,也没有怨毒的眼神。
这种反常的安静,反而让顾怜心感到一种更深的不安。
暴风雨前的宁静?还是顾雪终于觉得他连被针对的价值都没有了?
他不敢多想,也无力多想。
巨大的疲惫感如同潮水般将他淹没。
他轻手轻脚地回到自己那个狭小冰冷的房间,关上门,背靠着门板滑坐在地。
他打开苏晚给的保温饭盒。
里面是两个切得整整齐齐的火腿鸡蛋三明治,还有一小盒洗净的圣女果和几片苹果。
食物的香气瞬间弥漫在小小的房间里,带着温暖的诱惑。
饥饿感再次凶猛地袭来。
他拿起一个三明治,小口小口地吃着。
面包松软,鸡蛋和火腿的咸香混合着生菜的清爽,是他从未品尝过的美味。
胃里有了食物,身体的冰冷似乎也驱散了一些。
然而,这份温暖的食物,却无法温暖他冰冷的心。
它像一面镜子,映照着他此刻的卑微和寄人篱下的处境。
沈清秋冰冷的命令,苏晚温柔的馈赠,都带着无形的绳索,将他越捆越紧。
他默默地吃完,将饭盒仔细洗干净。
看着那个卡通小熊的图案,他只觉得无比刺眼。
接下来的几天,一种诡异的“平静”笼罩下来。
顾雪仿佛真的消停了。
她不再用怨毒的目光盯着顾怜心,不再刻意找茬,甚至在家里都尽量避免和他打照面。
她早出晚归,回来就把自己关在房间里,沉默得像一块冰。
但这种刻意的无视和疏离,比之前的疯狂更让顾怜心感到压抑。
沈清秋的“圈养”计划却按部就班地推进着。
每天早上,顾怜心必须提前二十分钟到校,完成学生会办公室的清洁工作。
沈清秋有时在,有时不在。
在的时候,她就像一座沉默的冰山,专注于自己的事务,偶尔下达一个精确到角落灰尘的指令;不在的时候,那间冰冷华丽的办公室本身就带着无形的压力,让他不敢有丝毫懈怠。
中午,午休时间被彻底剥夺。
他必须提前半小时赶到学生会办公室,接受“文秘培训”。
一个戴着眼镜、表情严肃、名叫陈薇的高三学姐负责教导他。
陈薇显然得到了沈清秋的授意,教学极其严格,甚至可以说是苛刻。
“会议记录的核心是精准和条理!不是让你记流水账!”
“这个格式不对!重写!”
“沈主席上次提到的预算调整点,关键词是‘新增需求’和‘成本上涨’,你的记录重点完全偏离!”
“速度!跟不上口述速度,以后怎么胜任工作?!”
顾怜心坐在那张为访客准备的昂贵皮椅上,握着沈清秋给的那支冰冷的钢笔,面对着空白的昂贵纸页,如同一个愚钝的学生在接受最严厉的拷问。
那些复杂的流程、繁复的数字、陌生的术语,像一座座大山压得他喘不过气。
他的大脑一片混乱,手指因为紧张和之前的伤而僵硬不听使唤,写出的字迹歪歪扭扭,记录的内容更是支离破碎,错误百出。
每一次的错误,都伴随着陈薇毫不留情的批评和沈清秋偶尔投来的、平静无波却让他如芒在背的审视目光。
巨大的挫败感和自我怀疑几乎将他击垮。他觉得自己笨拙得像一块不可雕琢的朽木,根本不配坐在这里。
而每天放学后,他依旧要留下来整理学生会办公室和储物间,确保一尘不染。
体力劳动加上脑力的极度消耗,让他回到家里时总是精疲力尽,脸色苍白得吓人。
唯一能带来一丝喘息和暖意的,是每天中午苏晚的那份保温饭盒。
无论他前一天如何狼狈不堪,第二天中午,那个印着小熊图案的饭盒总会准时出现在医务室苏晚的桌子上,里面装着精心准备的、营养均衡又清淡可口的食物。
有时是精致的饭团和蔬菜沙拉,有时是温热的汤面和煎蛋,有时是软糯的蒸点和小菜。
苏晚总是温柔地催促他吃完,顺便检查一下他手上的伤和后背的恢复情况。
她从不问他在学生会“学习”得如何,只是用那双充满怜惜的眼睛看着他日益加深的黑眼圈和更加消瘦的脸颊,轻声叮嘱他注意休息,别太累。
这份不带任何附加条件的温柔关怀,成了顾怜心在这冰冷漩涡中唯一能抓住的浮木。
他沉默地吃着苏晚准备的食物,感受着胃里传来的真实暖意,心中充满了无法言喻的感激和……更深沉的负罪感。
他觉得自己像一个贪婪的窃贼,偷取着这份不属于他的温暖,却无力回报。
这种“平静”的日子持续了大约一周。
这天下午放学,顾怜心如同往常一样,拖着疲惫的身体走向学生会办公室,准备开始例行的整理工作。
刚走到门口,就听到里面传来陈薇学姐略带焦急的声音:
“沈主席,这份校庆最终流程确认稿,林老师那边催得很急,要求我们下班前必须送过去签字。但是……负责跑腿送文件的王玲刚才打电话来说她急性肠胃炎,去医院了!现在一时半会儿找不到合适的人……”
沈清秋清冷的声音响起,没有任何波澜:“知道了。”
短暂的沉默。
顾怜心正要推门进去,门却从里面被拉开了。
沈清秋站在门口,目光平静地落在他身上。
“顾怜心。”
“这份文件,”她将手中一份装订整齐、封面上印着“星辉中学XX周年校庆最终流程及预算确认稿”的文件递了过来,“送到高二年级组办公室,交给林薇老师签字。确认她签好字后,立刻拿回来。”
她的语气不容置疑,仿佛这是一件再平常不过的任务。
顾怜心愣住了,下意识地接过了那份沉甸甸的文件。
送文件?跑腿?这似乎……比记录会议和打扫卫生要简单得多?他甚至感到一丝……微弱的、被委以“正常”任务的轻松感?
然而,当他的目光扫过文件封面上那个醒目的名字——“林薇”时,一股寒意瞬间从脚底窜遍全身!
林薇?!
那个曾经在杨宇欺负他时挺身而出、性格火爆直率、宣布“我罩了”的“不良少女”林薇?!她是……高二年级的老师?!
巨大的震惊和恐慌瞬间攫住了顾怜心!他握着文件的手猛地一抖,纸张发出轻微的哗啦声。
他怎么会忘了?林薇!那个一头红发、眼神锐利、行事作风与沈清秋截然不同的女生!她怎么会是老师?!而且……沈清秋让他去给林薇送文件?!
顾怜心的脸色瞬间变得惨白。
他仿佛已经看到了林薇看到他时那惊讶、审视、甚至可能带着戏谑的目光!
他该如何面对她?那个曾经目睹过他最狼狈时刻的“保护者”,如今却成了他需要去“办事”的对象?在沈清秋的“命令”下去办事!
沈清秋似乎没有注意到他瞬间的失态,或者说,她根本不在意。
她只是淡淡地补充了一句:“林老师脾气急,别让她等。快去快回。”
说完,便转身回了办公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