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极星人的房屋是很奇特的。
他们不喜欢住在高楼大厦里,那会让他们没有安全感。
他们通常住在只有几层的低矮小楼里,这些小楼往往还配有宽敞的地下室和他们囤积的大量物资。
北极星总是会把各式各样的东西收集起来,藏在各式各样的地方以备不时之需,在他们看来这样做好处多多,可以有效的规避战争、天灾以及革命党抄家灭门带来的伤害。
比如傅春秋此刻所处的这间房子就是典型的北极星式房屋,加厚墙壁、狭小窗户以及室内火炉可以在寒冷季节有效保温,配上地下室储备的食物以及院子外面堆起来的柴火,足够一家人安稳度过北极星漫长而又寒冷的冬季。
旺盛的火焰在炉子中跳动,墙角是一台老旧的‘踩冒烟’缝纫机与一台正在滋滋作响的老式‘大观园’电视机。
在电视机的一侧是一套看似组合式实为一体式的木制衣柜,柜门上有着‘珂拉琪’风格的彩色玻璃。
在电视机另一侧的墙壁旁则摆着一张细长的小窄桌,就好像一块木条板,上面放着一支破旧的‘二八大杠’,像供奉起来的圣物一般,这种口径为0.28寸(7毫米)的‘劳力士’半自动步枪曾在北极星具有举足轻重的地位,如今已经从北极星军队全面退役,但在民间依旧有着空前巨大的数量。
小窄桌上面的墙壁上贴着剪纸画,两张剪纸画中间是一张褪色发旧的照片,照片上是一个人,但人头上却匪夷所思的有一个光圈,通常只有宗教画里才会出现这样的形象。
傅春秋对照片上的人并不陌生,那是笼罩着东洲大地上的暴政阴影,北极星邪恶政权的独裁者——北极星院长■■■。
在北极星这片土地上,他是所有人崇拜的对象,被视作‘活圣人’,但在傅春秋看来,北极星人之所以对这个独裁者顶礼膜拜,不过是基于对北极星暴力机器的恐惧以及受经年累月的个人崇拜宣传所洗脑。
那人就是一个骑在人民头上作威作福的暴君,只不过经过层层幕布的美化与遮掩,这才有了如今英明伟岸的模样,仿佛天球离开他就不会转了。
他的目光移回正前方,一张油渍仿佛永远擦不干净的折叠餐桌上放着各色食物,一如北极星的特色,无肉不欢且强调高油重盐。
而在餐桌对面,则是一个穿着红色花棉袄的老男人正在手舞足蹈的讲着过去的事情,这是北极星人最喜欢的吃饭吹牛■环节,不可不品尝。
“革命狗这群畜生可真他■不是个东西!老子那时候每天下矿井干活起早贪黑,这群人甚至不愿意给菜多加点儿盐,管厨房那个狗仗人势的臭娘们天天垮着个批脸,说什么‘健康饮食,少放油盐’,还有什么‘你们这群人只要下井干活就行了,我们厨房要考虑的可就多了’,■的!让老子再遇到这贱东西!非把她臭卵子拿来泡酒!”
看着老男人咬牙切齿的模样,傅春秋什么也说不出来。
这个男人的样貌和北极星寻常农民无异,脸上有着皱纹,透露出些许异族血统的成分。
看上去年近六旬,也可能没这么老,只是饱受风吹日晒以至于皮肤更显衰老,他的右手只有四根手指,属于大拇指的位置空空如也,只有一处烈性断裂的伤痕。
傅春秋觉得如今这一切挺可笑的,原本只是那个被他救了的女孩家属请他吃饭,不知怎么变成了现在这种主人一方大谈前尘旧事,而客人一方被晾在一旁的状态。
不过他对此也并不在意,或者说心不在焉。
他本不想参加这种‘感谢救命恩情’的北极星式家庭聚餐,但萨日朗非要他参加,说了‘如果你不参加,让人家一家人下不来台,那今后你的工作将很难展开’之类的话。
他不知道这话是什么意思,总觉得里面暗含威胁的意味,难道自己不参加会对自己的工作有影响吗?
傅春秋其实并不喜欢他在北极星干的这份‘炎奸’工作,但一想到自己身上还背负着某项使命,他也只得答应下来,进而孤身赴宴——这不是一去不回的‘红焖宴’,但他依旧如临大敌一般,不敢有丝毫懈怠。
由于把女孩抬走的那些人里就有女孩的父亲,在这场家庭聚餐的一开始,傅春秋先是当着对方的面认真解释了自己帮助女孩的全过程,然后对救援过程过程中自己一些不妥的举动进行了检讨,整个过程用词妥当且言语平淡,没有一丝一毫对女孩家人及女孩本身的不尊重。
但问题在于,女孩的家人们似乎真的只是想和他吃饭聊天表示感谢,那个老男人不停的感慨‘这孩子都十二岁了,怎么连火箭筒都用不明白,炸个鱼差点把自己淹死’之类的话,对于傅春秋的解释和检讨只觉得无关轻重。
仿佛他们只要认准自己是拯救了他们孩子的人便心满意足,对于自己触碰女孩隐私部位和实行曼纳海姆急救法时的不得体举动完全不在意,其中这位面前的老男人甚至说出了‘小命都要没了!小■摸不摸几下又能咋样?’之类的话。
直接用‘■穴’这种词语……而且还是和自己的孩子有关……
傅春秋只觉得这种用词未免太不雅了,完全不尊重女性,幸好那个女孩此刻没有在这里。
见对方不以为然,傅春秋觉得有必要进行更进一步的解释,但又不知道该如何解释能让对方明白自己的想法,到头来只得闭上嘴,什么多余的话都被他咽进了肚子。
总之,这段事情能够揭过去真是再好不过了,多亏这些都是蛮夷之人,如果是参商星……自己早就被人当做借机猥琐女孩的流氓,经过一番口诛笔伐上了头条……
目前来看,女孩的家庭就是寻常的北极星家庭,除了父母以及祖父外,还有一个姐姐和两个不在身边的哥哥——按照眼前这位穿着红色花棉袄的老男人说法,他除了女孩的父亲,本来还有两个孩子,一个还没成年死在了打革命党的路上,另一个还在肚子里的时候就被革命党打死了,死的时候还连带他老婆一条命。
“他■的!那群革命狗为了什么‘维护主体民族的人口数量’搞了狗屁的‘边疆民族生育节制政策’,扯到底就是要有计划的削减我们希希纳人的人口数量,让我们人口减少后再也不能反抗他们!这群畜生非说我已经有了两个孩子,再生第三个孩子就是违背他们的政策,强行把我老婆拖过去做绝育,结果孩子没了,我老婆也死了……她笑起来很好看的……她还会很多手艺活的……他■的!他■的!这狗■的世道……我把这群畜生剁成肉泥也不解恨……”
听到对方一面流泪,一面用切肉的小刀连续猛砍桌子边缘的声音,傅春秋眉头微微皱起,怎么又说回这个话题了?对方说着说着忘了自己之前说过这个了吗?还是几杯酒下肚后又整不明白自己处在哪个时间线了?
他虽然痛恨北极星人,只觉得这些发动侵略战争和大屠杀的人都是冷血残暴连畜牲都不如的东西,可看到眼前这个年近六十的老男人哭的泣不成声,心中却也不禁动容,这些蛮夷之人的肺腑之情不见得就比炎族来的浅了。
“革命狗害死了我老婆还不算,他们说我第二个孩子也是不合法的,为此没收了我家里仅剩的一头牛,我爹被活活气死了,我大哥去城里鸣冤,结果被他们关进监狱里打成了残疾,我一怒之下就杀了革命狗的村干部,拿着抢来的枪带着两个孩子去东面的草原上投奔钟司令。”
是之前没说过的内容……
傅春秋留起了神,他虽然不喜欢听老男人伤古怀今,但他身在北极星自然要多多了解北极星的一切,也算是入乡随俗,这对自己未来的使命大有帮助。
钟司令?东部草原?
傅春秋立时明白过来,虽然对方只是一带而过,但他大概能猜到这个所谓的‘钟司令’应该就是世界大战期间的北极星第五方面军司令钟重山,在北极星革命党掌权期间,钟重山是‘北极星东部草原血腥战线联军’的司令,而这支‘东血联’后来并入了北极星救国军……
看来,就像老男人之前说的那样,整个大黑牛子镇的居民都是当年救国军老兵的后代,他们家破人亡后打了十几年游击战,最终赶走了革命党,但家乡已经再无亲人,要么被烧成一片白地,要么举目破败,尽是断壁残垣。
在北极星院长的照顾下,这些救国军老兵就近安置在首都及周边地区,北极星为他们修了许多定居点,其中也包括这座大黑牛子镇——因为建立的时候这里只有一头大黑牛,从此便叫了这么个名字。
“钟司令当时比我还小十几岁呢!可我们大家都服他,他带着我们打进了星河,跟着梅大帅的德尚(装甲车)一起……就是那一次我见到了鞑狼骨夷喇乞……”
老男人擦了擦眼泪,看着墙上的照片,目光虔诚而又坚毅,仿佛那不是一个人,而是他心中的神。
“他是真正的英雄,因为革命狗掌权后审判他,他蹲了二十年的大狱……可他从来没有忘记我们,最后越狱出来找我们……带着我们扫清这片土地上的革命瘟疫……从革命狗的铁蹄下拯救了无数的黎民百姓,在我所知道的人里没有人比他更了不起!那天在星河市的广场上我们叫着他的名字,高喊万岁,可他却说他没什么了不起的,一切的功劳属于我们,我们才应该万岁……”
老男人的手微微颤抖,仿佛在竭力克制着心中的激动,他渐渐扬起的声音让傅春秋非常不适,只觉得这种对暴君的吹捧无比肉麻,充满了恶心。
只是一个见识浅薄的乡下人,听了几句独裁者精心编排的场面话就激动的不能自制,这些话都有专人写稿,换着花样说上几个月都不带重复的……
在各种让傅春秋不知所云的对话中,这场所谓的家庭聚会一直持续到凌晨,经过这一遭,傅春秋对北极星人半夜不睡觉找各种各样的理由熬夜有了全新的认识,虽然他几乎全程无法融入对方的聊天内容中,但也因此得以从餐桌上种种不可名状的食物里幸免于难——他实在是吃不惯北极星的食物,超高的油脂摄入只会让他肠胃不适,影响他第二天的生活。
好在餐桌上围绕的一众人都在大快朵颐,没有人对他的食好多加关注,这在一定程度上避免了冷场。
再这样聊下去不知道什么时候是个头,自己今天早晨还要跟萨日朗等人返回观海特工学院,现在离出发只剩几个小时了……
虽然北极星人很热情,但傅春秋还是不得不起身向众人表明自己公务繁忙,难以在此陪众人尽兴。
北极星人也没有说什么客套话挽留他他,一听他这么说,那个九指老男人立刻起身,指着傅春秋面前没人动筷的几盘菜叫自己的儿子装好给傅春秋带上。
傅春秋心中暗自摇头,自己作为客人岂有连吃带拿的道理,这也太不成话了。
他婉言谢绝,但对方硬是把桌上的菜打包后塞给他,完全无视他的想法。
多次拒绝无效后,傅春秋只得收下这些他根本不喜欢的食物,万般无奈的离开了这间灯火昏暗的房子。
在他踏出院子的时候,隔着院子听到了尚未关紧的房门中老男人说的话。
——真不愧是咱们北极星人民的军队,从来不拿自己人的东西,咱们递过去人家还连连拒绝呢!有这样的军队咱们什么仗打不赢啊!
他心头一沉,看着自己身上的北极星标志,站在大雪中沉默许久,最终低头离开了院子。
北极星人民的军队吗?
傅春秋只觉得这个词用在自己这个参商星人的身上异常可笑,但也不打算纠正对方什么,或者说自己对此有心无力……
当他回到住宿处后发现萨日朗还没有睡觉,对方还精神充沛的问他都吃了什么。
他如实相告,把打包的食物递给对方,萨日朗一面吃着菜,一面连拍大腿,惋惜道。
“你说的那个咬了一口的鸡腿……你怎么没装进来?”
傅春秋看着满嘴油渍的萨日朗,回想起临走时老男人说的话,只觉得无比讽刺。
他原本为自己在席间只顾着解释自己的行为而没有询问那个女孩目前的状况感到些许过意不去,此时此刻反倒觉得那个女孩是死是活和自己的确没什么关系,最好是没救过来就此死了,免得长大后参加这群畜生一样的‘北极星人民的军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