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光如同公寓窗外那条静静流淌的河流,无声无息地向前奔涌。

藤原修年近六十,岁月的痕迹在他身上沉淀为一种独特的魅力。

眼角有了细纹,鬓角染上霜色,但身材依旧挺拔,目光依旧深邃锐利。

作为设计师,他的审美和品味沉淀在生活的每个细节里,衣着总是简约而考究,举手投足间带着一种沉静的力量感。

莲华发现,自己开始不自觉地留意父亲的一切:他工作时微微蹙起的眉头,他喝咖啡时喉结滚动的弧度,他深夜归来时带着疲惫却依旧对她露出的温和笑容。

甚至是他身上常年萦绕的、混合着淡淡烟草、松节油和须后水的独特气息。

藤原莲华,那株在悲伤与爱意浇灌下顽强生长的铃兰,渐渐褪去了孩童的稚嫩,抽条出少女的亭亭玉立。

她继承了母亲雨宫莲沉静的基底,却又悄然生长出自己独特的枝叶。

她比母亲更加温婉,眉眼间总是带着一种春风化雨般的柔和笑意,说话轻声细语,待人接物体贴周到,仿佛天生就懂得如何抚慰人心。

同时,她的聪慧也远超同龄人,学业上毫无压力,对艺术和音乐有着敏锐的感知力,这一点,藤原修常常能从她专注阅读或弹奏钢琴时沉静的侧影中,捕捉到一丝属于她母亲的影子,那份沉浸在自己世界里的专注与安宁。

然而,最令人心悸的,是莲华日益显露的、与母亲几乎别无二致的容颜。

那双晴空的眼眸,清澈依旧,却比莲少了几分沉郁的疏离,多了几分属于少女的灵动光彩;挺秀的鼻梁,柔和的唇线,甚至微微低头时,那从肩颈滑落的发丝勾勒出的弧度…都如同从雨宫莲旧照片中拓印下来一般。

有时她在厨房安静地准备晚餐,侧影在黄昏的光线里,会让端着水杯路过的藤原修瞬间恍惚,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攥紧,呼吸都停滞了一瞬——仿佛莲从未离去,岁月只是他的一场大梦。

他们依然住在当年那间公寓,藤原修固执地保留了几乎所有的陈设。

那张他们曾一起看过日落的露台躺椅还在,只是藤原修很少再坐上去;厨房里莲常用的那个磨得发亮的马克杯,依然放在固定的位置;书架上有莲留下的书籍和那本翻得起毛边的诗集;甚至连浴室里那个早已修好、却仿佛永远带着水汽氤氲记忆的门锁,也保持着原样。

这个空间,凝固了藤原修最珍贵的时光,也像一个巨大的、无声的容器,盛放着莲华成长的点点滴滴,以及那些越来越无法忽视的、属于母亲的倒影。

莲华深深爱着自己的父亲。

藤原修给予了她毫无保留的、深沉如山的父爱,既是慈父也是严师,教会她独立、坚强和思考。

然而,随着年龄增长,一种难以言喻的心酸开始在她心底滋生。她

越来越清晰地感觉到,父亲落在她身上的目光,常常会穿透她本人,落在某个遥远而模糊的虚影上。

当她在露台上看书,他会望着她的侧脸失神;当她安静地弹奏一首莲曾经喜欢的曲子,他眼里的温柔会掺杂着浓得化不开的哀伤;甚至当她无意间做出某个小动作,比如轻轻拢起滑落的发丝,或是端起茶杯时微微翘起的小指——他都会有一瞬间的怔忡。

爸爸在透过自己怀念着母亲…这个认知像一根细小的刺,扎在莲华的心上,带来隐秘而持续的心酸。

她理解父亲的思念,那是一种刻骨铭心的痛。

可她多么希望,父亲能真正地“看见”她——藤原莲华。

而不是透过她,去追寻另一个已然消逝的灵魂。

一种连她自己都感到困惑和羞耻的情绪悄然萌芽,她开始对父亲产生一种超越父女亲情的、模糊的依恋和占有欲。

她渴望父亲的目光只为自己停留,渴望成为他世界里独一无二的中心,就像…就像母亲曾经那样。

这种隐秘的渴望,驱使她走向了母亲留下的痕迹。

她偷偷打开了父亲一直精心保管、存放莲遗物的那个旧衣柜。

淡淡的、属于旧衣物的气息混合着樟脑丸的味道扑面而来。

她小心翼翼地抚摸过那些质地柔软、款式简洁的衣裙,最终,目光落在一件莲生前常穿的米白色亚麻连衣裙上。

款式简单,却有种说不出的沉静韵味。

心跳如鼓,莲华屏住呼吸,将那件带着岁月气息的裙子取了下来,换在了身上。

尺寸竟然惊人的合身,仿佛为她量身定做。她走到穿衣镜前。

镜中的少女,穿着母亲的旧衣。

温婉的眉眼,沉静的气质,几乎与照片中的莲重叠。

莲华看着镜中的自己,一种奇异的感觉攫住了她。

她仿佛在触摸母亲的生命,又仿佛在扮演一个她内心深处渴望成为的角色,那个能完全占据父亲心房的人。

她抬起手,指尖轻轻抚过梳妆台上摆放的、一张莲与藤原修在某个夏日祭典上的合影。

照片上的藤原修,年轻许多,眉宇间的冷峻被温柔的笑意融化,那是莲华记忆中从未见过的、如此开怀的父亲。

她的指尖停留在父亲的笑容上,带着一丝迷恋和更深的酸楚。

***

那是一个周末的午后,藤原修在书房处理一些设计稿。

他习惯性地起身去厨房倒咖啡,刚走到客厅,脚步猛地顿住了。

阳光透过窗户,在地板上投下长长的光影。

莲华正背对着他,站在客厅中央那架老旧的立式钢琴旁。

她身上穿着那件米白色的亚麻连衣裙,那是莲的。

她微微低着头,似乎在研究琴谱,乌黑的长发松松挽起,几缕碎发垂在颈边,阳光勾勒着她纤细的背影和裙摆柔和的线条。

那一瞬间,藤原修的心脏仿佛被重锤击中,血液似乎都凝固了。

时间倒流,空间扭曲。

眼前的身影与记忆深处那个无数次在钢琴旁、在窗边、在夕阳下的沉静侧影完美重合。

他甚至能闻到空气中仿佛又弥漫起莲身上那特有的、清冽又温软的气息。

“莲…?”一个名字,带着难以置信的颤抖和深埋心底的渴望,几乎要冲破他的喉咙。

莲华闻声,身体微微一僵,缓缓转过身来。

阳光照亮了她的脸,那酷似莲的容颜上带着一丝被撞破秘密的惊慌和无措,眼神清澈,带着属于少女藤原莲华的青涩与不安。

巨大的失望与尖锐的心痛瞬间席卷了藤原修。

她穿着母亲的裙子,却终究不是她。

随之而来的,是更深沉的悲哀和一种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有对亡妻刻骨的思念,有对女儿这份越界行为的惊痛与担忧,更有一种对自己长久以来未能真正“看见”女儿的愧疚。

他站在原地,高大的身影在阳光下投下一片沉默的阴影。

眼神深邃如海,翻涌着难以辨明的情绪风暴。

他看着女儿身上那件熟悉的旧衣,看着她眼中那混合着孺慕、困惑和一丝他不敢深究的情愫,胸口像是堵了一块沉重的巨石。

良久,他深深地、沉重地叹了一口气。

那叹息声仿佛抽走了他所有的力气,带着无尽的疲惫和沧桑。

“莲华,”他的声音低沉沙哑,打破了令人窒息的寂静,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凝重,“把衣服换下来。然后…到书房来,我们…需要好好谈一谈。”

他的目光不再恍惚,而是锐利地、带着痛楚和决心,直视着女儿的眼睛。

那眼神明确地告诉她:他看到的,不是莲的幻影,而是穿着母亲衣服、行为让他忧心忡忡的女儿藤原莲华。

谈话,势在必行。

这凝固了太久的时光,这纠缠不清的思念与倒影,都需要被正视,被梳理。为了莲华,也为了他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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