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这一句,张九严已经开始动摇了,我觉得再来一会儿,就能完全进入他的识海。’
和潭墨心理预期,有点不一样。
他本来以为,配合琴曲,一句就能拿下。
实际上只是打开了一个裂缝。
这老先生,为了封心所爱,到底是给自己下了多大的心灵桎梏。
对于能成为一国之相的人,有如此定力,倒也能说得通。
那就继续好了。
“千里孤坟,无处话凄凉。”
“纵使相逢应不识,尘满面,鬓如霜。”
张九严手中的杯子,忽然落在地上,碎片混着茶水,像是被暴雨打落的花。
他怎么能听不出来,这首词唱得是什么。
但是他不应该再沉迷于过去啊。
他忽然想起,夫人刚走的时候。
那时他整日酗酒,关在房门里一年,每日梦醒,便是夫人,入梦,也是夫人。
虽说修炼者长寿,可修炼者也受天道桎梏。
他日日如此,直到想起和夫人约定过的,要好好活下去。
夫人最亏欠他,因为他没有坐上一国之相的位置。
他考取功名,一心便要提升文人位置,甚至满腔热血,已经准备好朝上策论。
但夫人入不了朝堂,入不了皇城。
他便毅然决然,将一生的机会如尘土洒落。
虽然几经安慰,但这确实也是夫人心中的遗憾。
他是不是也应该,振作起来呢?
若有抱负,哪里都可以是朝堂。
于此,他封心所爱,不敢再有一点留恋之情,否则便无法专心完成。
可那锁一旦松动,其实就已经说明,无法再封上了。
“夜来幽梦忽还乡,小轩窗,正梳妆。”
张九严合上眼,泪水顺着褶皱往下在流,一道一道的褶皱,就像是他翻山越岭,跨过人间,想与夫人重逢。
“相顾无言,惟有泪千行。”
“料得年年肠断处,明月夜,短松冈。”
夫人的祭日,也许久没有想起了。
是自己忘了吗?
不会忘的。
仲春,二月初九。
经过腊月寒冬后,最适宜弹琴的时节。
那年后,他开始讲书,如今云水宴会座无虚席,哪个不是听着他的书一点点长大的?
他轻咳两声,哑然失笑。
“九严。”
一声简单的呼唤,张九严忽然抬起头。
周围已然不是云水宴会,而是茫茫白的天地。
他的身边,不知道何时,站着一位白衣胜雪的女子。
比他要年轻得多得多。
跨越几十年,他一眼便认出。
“小禾……”
……
‘已经进入他的识海了,你可以停手了。’
潭墨应声停手,他往后退着,看着张九严在那里拄着头沉思,似乎像是睡着了一样。
但他眼中的泪,却没有间断地在流。
“希望大家安静,张老先生,大概是有些累了,让他休息一会儿。”
潭墨小声地告知周围人。
他们也都看得明白,刚才那首词中的悼念,任凭没有那般经历的人,都会动容。
更别说身在其中的张老先生了。
潭墨回到后面,和她们说了刚才发生的事情。
“琴仙当年确实可惜,听说濒临大限,但想碰一下那神境,但最终还是陨落了。”
苏离语感叹,又想到什么,接着道,“我师父,曾经和琴仙是好友,听到过一点传闻,他们两个也算是一见钟情了。”
“师父确实说过,而且是两情相悦,琴仙死时,甚至还想自废一身武功,只求得再多陪他几个年岁,只可惜碰到了神境,便没有回头路了。”
洛凰也补充了一句。
“那是我师父,你也配提?”
苏离语吵了一句,洛凰合上眼,甚至理都没理她。
“嘘!”
潭墨拉着苏离语的手,让她小声些,别吵到重逢的那两人。
此刻,场内忽然有曲声。
没人在凤骇旁边,但是她的琴弦却无风自动。
曲律很欢快,比之刚才两首,都更加婉转,轻松,让人觉得,好像如沐春风的感觉。
“大概,这是琴仙给张老先生,再弹最后一曲吧。”
潭墨叹了口气。
人散了,曲总有终的时候。
这曲子越欢快,张九严的泪便流得越快。
直到曲终。
‘主人的灵力,散了。’
凤骇有些难过地提醒。
场内在此刻,恢复宁静。
张九严也在这时候睁开眼睛。
他笑了起来,带着满脸的笑容,站起身。
“哎呀,老夫身体不中用了,刚才不小心睡着了,感谢大家今日莅临云水宴会,宴会后,老夫还要继续讲学,你们这次知道,要学得东西,还多着吧!”
张九严笑得爽朗,“潭公子,刚才一曲多谢,这首词,老夫会誊写下来,仔细学习。”
他似是要鞠躬,但被潭墨赶紧出手拦下。
“是小生,对张老先生佩服。”
潭墨朝着张九严鞠了一躬。
他是真心觉得,张九严不简单。
虽然他不知道在重逢时发生了什么事情,但能将自己的情绪压在心里,一心念着大事,就已经足够学习好久了。
……
翌日,他们整理队伍,准备回宗。
洛南水榭门口,白书晴等人在送行。
一车货物被拉出来,而后又有一箱子货物被抬出来。
“这是什么?”
潭墨看着这刚抬出来的东西,好奇地问。
“潭公子,这是苏姑娘叮嘱一定要的洛南水榭墨条,整整一箱。”
“啊?”
他回过头去看,苏离语倒是有些红脸,故作鄙弃地问:“干嘛?这种有价无市的东西,本座要回去售卖的。”
“但,你如果表现好,本座时不时赏你一块,也不是不行。”
潭墨心里一暖。
他忽然记起,自己用最后一点墨,给她画画的时候。
他也忽然想起,在瑰宝阁那天看戒指的时候,她看着旁边售空的墨条,询问柳如烟在哪里可以买到。
原来是为了这个。
白书晴在这时,也走过来。
她递给他一个木盒。
“回去后,再看。”
白书晴随即转身,离开,没有在队伍中看着潭墨离开,而是直接回去洛南水榭中。
路上。
潭墨打开后,看见里面在丝绸上面躺着的一块墨条,整整齐齐,棱角分明,上面用金丝绣着花纹。
还有一张字条。
“潭墨,往年你不舍得买,但今年我切实觉得你已经有所不同,但这墨条依然要送给你。要告诉你,即使你之前是买来的,但你买的那条,仍然是我亲手做的,包括这一条。有缘再见。”
这墨条,与售卖的不同。
上面有金色字迹。
“此后锦书休寄,画楼云雨无凭,白书晴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