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子如同卡斯兰娜庄园庭院中那株老苹果树的叶片,在暖阳与微风的轻抚下,一片片悄然翻过,规律而沉静,无声地累积着时光的重量。

晨曦微熹,薄雾尚未散尽,训练场上三个身影便已准时出现。莉莉安紧抿着唇,小小的身躯绷得笔直,双臂努力维持着基础的持枪姿势,汗水沿着鬓角滑落。那份初时的倔强,日复一日,沉淀为一种近乎执拗的专注。

不远处的奥托,则沉浸在名为“呼吸术”的缓慢韵律里。他的动作依旧带着一种学术研究般的生涩,远谈不上流畅,但那笨拙之中,却奇异地透出一种内在的协调。苍白的脸颊也少见地透出持续的红晕,呼吸深长。偶尔,他会停下来,眉宇间带着思索,向卡莲阐述某个动作轨迹中蕴含的“几何模型”或“能量流动假说”。卡莲总是含笑倾听,眼神温和,待他说完,再轻声提醒:“奥托,试着去感受身体本身,让气息自然流动,别让思考束缚了它。”

午后,花园里便响起木剑破风的呼啸,成了莉莉安一天中最期待的乐章。每一次奋力劈斩,那清脆的“呼”声,都伴随着她愈发响亮坚定的“哈!”。卡莲的指点简洁而精准,往往一个细微的姿势调整,便能让莉莉安的木剑轨迹更为迅捷有力。女孩的进步清晰可见,眼神里跳跃着兴奋的光芒。奥托则依旧坐在他常坐的那张石凳上,膝上摊着那本古旧厚重的笔记。羽毛笔在纸页上沙沙作响,记录着复杂的公式、草图,间或夹杂着他深邃的思考。笔尖的摩擦声、木剑的呼啸、莉莉安稚嫩的呼喝,奇妙地交织成午后花园独特的背景音。他时而从笔记上抬起眼,目光落在卡莲身上,那份专注里沉淀着复杂的思绪——有仰慕,有思索,有探究,更有一种难以言喻的、如同园中藤蔓般悄然滋长蔓延的东西。

晚餐后的壁炉旁,是莉莉安最安宁的时刻。她总是蜷在卡莲身边,像只寻求温暖的小兽,听卡莲讲述卡斯兰娜先祖的传说、骑士的荣光,或是旅途中的奇闻。故事声里,她的眼皮渐渐沉重,最终安然垂下。卡莲轻抚着她柔软的金发,目光投向窗外沉静的夜色。父亲弗朗西斯远征在外,那份深藏心底的忧虑,如同悬于高阁的利剑,未曾真正放下。然而,这日复一日的安稳,奥托带着书卷气的安静陪伴,莉莉安如小太阳般充满活力的依赖,确实像一剂温和的良药,悄然抚平着她紧绷的心弦,驱散着庄园庞大建筑投下的孤寂。

一切都那样平淡,安稳得如同呼吸本身,自然得让人几乎忘记了它也可能停滞。

直到那个清晨。

天空阴沉得骇人,铅灰色的云层低低压着庄园的塔尖,仿佛触手可及。风失去了往日的清爽,带着一股湿冷的滞重感,沉甸甸地拂过庭院,连鸟鸣都消失了,只余下令人窒息的寂静。卡莲正在庭院中,专注地检查着莉莉安昨日劈砍在木桩上的痕迹,指尖抚过那些深浅不一的凹槽,感受着女孩力量的轨迹。

突然,一种异样的声响,从庄园沉重的大门方向传来。

不是商队喧闹的车马,也不是信使轻快的马蹄。那是缓慢、压抑、带着某种难以言喻疲惫的马蹄声,伴随着车轮碾过门前石板路的沉闷滚动,一下,又一下,沉重地敲碎了清晨的死寂。那声音透着一股无形的重压,像拖着某种不愿面对却又无法回避的东西,缓缓靠近。

一股冰冷的预感,毫无征兆地、如毒蛇般瞬间攫住了卡莲的心脏。她猛地直起身,目光如电般射向大门的方向,指节无意识地收紧,指甲深深陷入掌心。

奥托也察觉到了这不同寻常的沉重,他迅速合上膝头的笔记,眉头紧锁,快步走到卡莲身边,眼神里充满了警惕和担忧。莉莉安正跑向训练场,被这突如其来的凝滞所慑,不明所以地停下脚步,小手下意识地抓住了卡莲的衣角,怯生生地望着门外。

沉重的橡木大门在令人牙酸的“吱呀”声中,被缓缓推开。

门外的景象,让庭院里的空气彻底冻结。

一小队骑士,风尘仆仆,盔甲上凝结着深色的、早已干涸的污迹,沉默地伫立着。他们的脸上刻满了长途跋涉的疲惫,但那疲惫之下,是一种更深沉、更浓重、几乎化为实质的悲怆,沉重得让人喘不过气。他们的眼神空洞,仿佛灵魂的一部分已随某物一同逝去。

队伍的核心,不是高头大马,也不是华盖马车,而是一辆简陋的、覆盖着卡斯兰娜家族纹章旗帜的木板车。

旗帜是纯白的。

那刺目的白,如同最深的雪,最冷的霜,严严实实地覆盖着板车上一个长而僵直的轮廓。那轮廓冰冷、生硬,宣告着某种终结。

时间在那一刻仿佛被抽走了流动的血液,彻底凝固。空气沉重得如同水银,压得人胸腔发痛。花园里草木的清香被风送来,此刻却只散发着一种令人作呕的、冰冷的死亡气息。

为首的一名骑士,头盔夹在臂弯里,露出布满血丝、深陷眼窝的眼睛。那眼睛里的悲痛如同实质的刀锋。他的嘴唇颤抖着,翕动了数次,才艰难地挤出干涩嘶哑的声音,每一个字都像是砂纸磨过喉咙,在死寂的庭院里回荡,冰冷地砸在每个人的心上:

“卡莲小姐……我们……护送弗朗西斯大人……回来了。”

话语的后半截被巨大的悲恸死死扼住,堵在喉间。但他已无需再说下去。

那面覆盖一切的、象征着卡斯兰娜家族最高哀荣的纯白旗帜。

那白布之下沉默僵硬的轮廓。

骑士们眼中无法掩饰、也无需掩饰的沉痛与绝望。

这一切,都如同最残酷的判决书,无声地宣告了那个无法承受的事实。

卡莲脸上的血色瞬间褪尽,比庭院里凋落的花瓣还要苍白。她僵立在原地,身体绷紧得像一尊冰冷的石像,唯有那双碧蓝的眼眸,死死地、难以置信地钉在那刺眼的白布轮廓上。仿佛有什么东西在她眼底深处轰然碎裂,所有的光、所有的神采都在瞬间湮灭,只剩下无底的冰冷和一片令人心悸的空洞。

清晨稀薄的光线落在她身上,非但没有带来暖意,反而将她惨白如纸的脸色映照得如同幽灵。

她似乎想动,想迈开沉重的腿,想冲上前去,想亲手掀开那荒谬的白布……可是双脚如同被无形的铁钉狠狠钉死在地面上,连一丝一毫都无法挪动。一股陌生的湿意滑过脸颊,她茫然地抬手去擦,指尖触到的是一片冰凉的水迹。

是眼泪。为什么?明明……明明她……

“奥托,莉莉安,”她开口,声音干涩得如同枯叶摩擦,带着一种连自己都陌生的空洞,“你们……先回屋去。我眼睛……好像进了点风沙。”她甚至试图扯动一下嘴角,想做出一个安抚的微笑,但那动作僵硬得如同抽搐。

奥托沉默地看着她,眼神里是深不见底的沉重和痛楚,没有动。

卡莲感觉自己的头颅越来越沉,像灌满了冰冷的铅块。视野猛地一暗,所有的声音、光线都急速退去。身体彻底失去了控制,软软地向前倒去。额头重重地、沉闷地磕在覆盖着白布的冰冷棺椁边缘,发出一声钝响。

在意识彻底沉入黑暗之前,她唯一残存的知觉,是双手下意识地死死抠住了棺椁粗糙坚硬的边缘,仿佛那是狂风巨浪中唯一可以抓住的浮木。

“卡莲…”奥托的声音像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带着撕裂般的痛楚。

“姐姐!”莉莉安惊恐的尖叫划破了凝滞的空气,小小的脸上瞬间被巨大的惊慌和无助淹没。一直默默守候在旁的管家艾琳,像一道无声的影子,以与她枯瘦身形不符的敏捷和力量,迅速上前,小心翼翼地、几乎是带着一种珍重地将卡莲瘫软的身体从冰冷的棺椁旁抱起。莉莉安下意识地就想跟着艾琳离开的脚步。

“莉莉安!”奥托的声音响起,异常低沉,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郑重。他叫住了女孩,目光落在她惊慌失措的小脸上,喉结剧烈地滚动了一下,仿佛吞咽下某种滚烫的硬块,声音艰涩却清晰无比,“守好她。” 说完这句话,他没有任何停留,甚至没有再看那覆盖着白布的棺椁一眼,猛地转身,决绝地大步踏出大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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