气息甫一送出，呜咽声尚未成调，天地骤然变色！
脚下坚硬的淬骨阶仿佛瞬间化作流沙，头顶无垠的云海猛地向内塌陷，形成一个庞大到吞噬天光的恐怖漩涡。罡风如亿万把无形的冰刃，撕扯着他的道袍，刮得脸颊生疼。三十六座雪峰同时嗡鸣，巨大的声响并非雷霆，而是无数破碎的、尖啸的、彼此撕咬的音符残片，汇成一股绝望的洪流，正是那首《折梅令》在天地间最后的悲鸣！琴弦崩断般的锐响几乎要刺穿他的耳膜。
就在这灭顶的音潮最狂暴的顶点，漩涡中心，一道刺目的寒光劈开混沌，笔直坠落！是冰魄剑！它裹挟着云海深处最凛冽的寒意，撕裂长空，剑柄上那抹褪色的红绸猎猎作响，末端赫然缠绕着一截靛青色的发带——正是他昨夜遗落在梅林深处的那条！
夜七几乎是凭着身体里某种超越意志的本能，在那道致命的寒光即将贯入天灵的前一刹，猛地向上探手！冰冷的剑柄瞬间撞入掌心，沉重得几乎压碎他的腕骨，一股沛然莫御的巨力带着他向后踉跄数步，足跟重重磕在冰冷的青玉阶上，发出沉闷的响声。剑身嗡鸣不止，仿佛困兽不甘的咆哮，又似某种深埋已久的哀恸终于找到了宣泄的出口。
“唔……”一声极力压抑、却仍被罡风撕扯得支离破碎的闷哼，从漩涡中心那令人心悸的黑暗深处传来。那声音，虚弱而痛楚，却像一道惊雷，狠狠劈在夜七心头——是师尊！
云涡旋转的速度诡异地一滞，随即，一道素白的身影如撕裂帛般，自那混沌的中心强行踏出。顾清霜的脸色是前所未见的惨白，唇边蜿蜒而下的那缕鲜红，还未滴落便已被她周身弥漫的恐怖寒气冻结，凝成一道触目惊心的血色冰晶，挂在苍白如雪的下颌。
她的银发在狂乱的气流中翻飞，道袍被无形的力量割裂出数道破口，露出的肌肤上，淡金色的封印锁链纹路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加清晰刺目，如同活物般在她体内游走、勒紧。那双曾比山涧寒泉更冷的紫瞳，此刻翻涌着夜七从未见过的风暴——是惊怒？是恐惧？还是某种深不见底的、即将决堤的疲惫？
她踏在虚空，足下凝结的冰莲甫一生成便被漩涡撕碎，每一步都踏在毁灭的边缘，每一步都带着玉石俱焚的决绝，直逼夜七而来。那目光，不再是俯瞰众生的师尊，而是被逼至绝境的凶兽。
“你……”她的声音被罡风切割得沙哑破碎，每一个字都像是从冰封的深渊里艰难凿出，带着血腥气和彻骨的寒意，“知道了多少？”
夜七握紧了手中的冰魄剑。剑柄上那截发带的靛青色，与他此刻被风吹得翻飞的道袍衣角，是这狂乱天地间唯一相映的色彩。剑身依旧在掌中嗡鸣，那冰寒刺骨的剑锋却不再抗拒他的触碰，反而传递出一种奇异的、带着依恋的温驯，如同沉睡万年的月光终于找到了归处。
他没有回答顾清霜的问题。指尖沿着冰魄剑狭长冰冷的剑身缓缓抚过，最终停留在剑脊上那道深深的、几乎贯穿剑身的陈旧裂痕上。他的动作轻柔而专注，仿佛在触摸一段凝固的时光。
“不多。”他终于开口，声音在狂风的嘶吼中却异常清晰，穿透了漩涡的咆哮。他抬起头，目光穿透翻飞的银发和凝结的血冰，直直刺入顾清霜翻涌着惊涛骇浪的紫瞳深处，平静得令人心寒。
“只记得每一次轮回，”他顿了顿，每一个字都像淬了冰的钉子，狠狠钉入顾清霜摇摇欲坠的防线，“您的剑，都分毫不差地刺穿我的心口。”
话音落下的瞬间，顾清霜周身弥漫的、足以冻结灵魂的寒意猛地一窒！
那双翻涌着毁灭风暴的紫瞳，第一次清晰地掠过一丝无法掩饰的、近乎狼狈的裂痕。仿佛夜七平静的话语，比冰魄剑最锋利的剑锋更锐利，瞬间刺穿了她层层叠叠的冰封伪装。她踏在虚空中的身形几不可察地晃了一下，唇边那道血色的冰晶，“啪”地一声轻响，碎裂了一角，露出底下新涌出的、更鲜艳的赤红。
云海漩涡的咆哮声似乎也在这一刻被某种无形的力量强行压低，只剩下罡风穿过破碎冰棱的呜咽。时间仿佛凝固。
夜七手中的冰魄剑，那柄曾沾染过他无数次轮回鲜血的凶器，此刻却在他掌心发出低柔的轻吟。剑脊上那道狰狞的旧痕，竟隐隐泛起温润的、如同月晕般的微光，呼应着他指尖的温度。剑柄红绸缠绕的发带末端，轻轻拂过他的手背，带着一丝梅林深处的冷香。
顾清霜的目光死死锁在夜七抚摸着剑痕的手指上，那平静的、近乎宣告的语调，每一个字都像一把烧红的钝刀，在她早已千疮百孔的神魂上反复切割。每一次轮回……刺穿心口……
那些被她亲手埋葬、用无尽冰寒与悔恨层层封印的血色记忆，那些他在剑锋下碎裂的眼神——有难以置信的惊痛，有绝望的哀恸，有被背叛的愤怒，甚至偶尔闪过一丝她不敢深究的、近乎解脱的平静——此刻如同挣脱枷锁的恶鬼，咆哮着从记忆深渊最污秽的角落翻腾而起，瞬间淹没了她所有清醒的意志。
“住口！”一声压抑到极致的厉叱从她齿缝间迸出，尾音却带着无法抑制的颤抖，被呼啸的罡风瞬间撕碎。她强行提气，试图压下喉间翻涌的腥甜，可那反噬的剧痛却如跗骨之蛆，沿着她强行催动秘法而动荡的灵脉凶猛反扑。眼前骤然一黑，脚下凝结的冰莲应声粉碎，身形不受控制地向下微微一沉！
就在这心神剧震、灵力失控的万分之一刹——
“嗡！”
夜七手中的冰魄剑毫无征兆地爆发出刺目的寒芒！并非攻击，而是一种强烈的、近乎悲鸣的共鸣！剑身剧烈震颤，那道古老的裂痕骤然张开，仿佛一只睁开的、被时光尘封的眼！
无数光怪陆离、破碎扭曲的画面，裹挟着足以撕裂神魂的剧烈冲击，顺着剑柄与夜七相连的掌心，如同决堤的洪流，轰然冲入他的识海！
* **第一世：** 雪松下，他捧着新雕的流云箫，笑容尚带少年的腼腆。她的剑快如惊雷，毫无征兆地穿透他温热的胸膛。他低头看着没入心口的剑锋，再抬头看她，眼中是纯粹的、碎裂的茫然，像是不明白最珍视的师尊为何如此。血溅在雪地上，开出刺目的红梅。她抽剑的手，稳得没有一丝颤抖。
* **第三世：** 金戈铁马的战场，他一身浴血戎装，刚为她挡下致命的一箭。硝烟弥漫中，他喘息着回头，想确认她的安危。迎接他的，是冰魄剑冰冷的锋刃，精准地刺入他因喘息而起伏的心口。他张了张嘴，似乎想喊一声“阿霜”，最终只吐出大股大股滚烫的血沫，染红了她素白的道袍下摆。她别开脸，没有看他的眼睛。
* **第五世：** 寒玉宫的书案前，烛火摇曳。他正俯身为她研墨，侧脸在昏黄的光线下显得格外柔和。她的剑从背后悄无声息地递出，贯穿。墨锭从他骤然脱力的手中滚落，浓黑的墨汁泼洒在刚刚抄好的《太上忘情诀》上，湮灭了那个巨大的“情”字。他身体软倒，撞翻了烛台，火苗舔舐着书页，映亮她面具般冰冷的脸。
* **第七世：** 开满血色桃花的碎星台上，雷光撕裂天幕。他被无形的锁链禁锢跪地，仰头望着她，眼中没有愤怒，只有深不见底的疲惫和一种近乎哀求的悲伤。“师尊……”他声音嘶哑。她的剑裹挟着天罚的威势刺下，贯穿他丹田的瞬间，他眼中最后一点光彻底熄灭，嘴角却似乎弯起一个极淡、极苦的弧度。这一次，她的剑抽离时，手腕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
* **第八世：** 画面格外清晰。霜刃崖顶，风雪漫天。他踉跄后退，背后已是万丈深渊。冰魄剑的寒芒在他瞳孔中急速放大，直指心口！就在剑尖即将没入的最后一瞬，他清晰地看见——顾清霜那只握剑的、曾无数次稳如磐石的手，极其细微地、失控地颤抖了一下！剑锋因此偏离了毫厘，擦着他的心脏边缘穿透！剧痛中，他坠向深渊，最后映在视野里的，是她骤然收缩的瞳孔，和那几乎被惊惶覆盖的、万年冰封的紫眸！以及她下意识伸出的、想要抓住什么却最终徒劳收回的手！
“呃啊——！”
夜七发出一声痛苦至极的嘶吼，如同濒死的野兽。那海啸般的记忆碎片冲击着他的神魂，每一帧画面都带着死亡瞬间最真实的剧痛和冰冷。他头痛欲裂，眼前发黑，身体剧烈摇晃，单膝重重砸在冰冷坚硬的淬骨阶上，发出沉闷的撞击声。手中的冰魄剑“哐当”一声脱手，落在身侧的石阶上，兀自嗡鸣不止，剑身那道裂痕的光芒剧烈闪烁，如同剧烈喘息的心脏。
冷汗瞬间浸透了他的后背，额发湿漉漉地贴在惨白的额角。他大口喘息着，每一次呼吸都扯动着神魂深处那叠加了八世的致命创伤，冰冷和灼痛交替肆虐。第八世那偏离了毫厘的剑锋，顾清霜眼中那瞬间碎裂的冰冷和惊惶……成了此刻烙印在他识海中最鲜明、也最残酷的画面！
顾清霜悬浮于狂暴的漩涡边缘，眼睁睁看着夜七被冰魄剑中封印的轮回死意冲击得跪倒在地。他痛苦的嘶吼像一把钝刀，反复切割着她早已摇摇欲坠的神经。尤其是当第八世那偏离的瞬间画面，通过剑意共鸣清晰地传递到她感知中时，她只觉得神魂深处某个被强行缝合的伤口再次被狠狠撕开！
那并非她的本意！那失控的颤抖……
“孽障！”一声饱含着惊怒、痛楚和某种更深层恐惧的厉喝炸响！这声喝斥，更像是对她自己失控的愤怒。
顾清霜再无法维持那摇摇欲坠的悬空姿态，身形化作一道撕裂虚空的惨白流光，裹挟着滔天杀意和足以冻结灵魂的极寒，直扑跪地的夜七！她眼中最后一丝属于“师尊”的痕迹被彻底抹去，只剩下被逼到绝境、欲彻底斩断宿命的疯狂！那只曾无数次刺穿他心口的手，五指成爪，指尖缠绕着足以撕裂空间的深蓝冰芒，目标不再是心口，而是夜七此刻因痛苦而毫无防备的天灵！
她要彻底抹杀这唤醒轮回记忆的祸源！就在此刻！
死亡的阴影，冰冷、粘稠，带着第九世轮回特有的、宿命般的熟悉感，当头笼罩而下！远比过往八次更加清晰，更加迫近！夜七甚至能闻到顾清霜袖中那缕冷梅香里混杂的血腥气。
求生的本能，以及八次轮回叠加在灵魂深处、对那致命一爪的刻骨恐惧，如同火山般轰然爆发！他甚至来不及思考，身体已先于意识做出了反应！
“吼——！”
一声低沉、古老、充满暴戾与不屈的咆哮，并非出自夜七之口，而是从他心口那道冰蓝色的星图封印深处震荡而出！伴随着这声龙吼，他周身骤然爆发出刺目的青金色光芒！
光芒之中，一条庞大威严的青龙虚影盘绕升腾！龙鳞闪烁着古老符文的光泽，龙爪狰狞，龙目之中燃烧着足以焚尽九幽的暗金怒火！它盘踞在夜七身后，将他牢牢护在身下，巨大的龙首高高昂起，对着疾扑而下的顾清霜发出震耳欲聋的怒吼！龙威如实质的海啸般扩散，瞬间冲散了周围狂暴的罡风，连那吞噬天光的巨大云海漩涡都为之一滞！
顾清霜那足以抓裂星辰的冰魄利爪，狠狠抓在了青龙虚影探出的、凝如实质的巨爪之上！
轰——！！！
无法用言语形容的巨响在霜刃崖顶炸开！仿佛两座亘古冰山以毁灭的姿态对撞！刺目的光芒瞬间吞噬了一切！狂暴的能量乱流如同脱缰的亿万匹野马，疯狂地向四面八方奔腾、撕扯、爆炸！
淬骨阶上坚逾精钢的青玉石板，在这毁灭性的碰撞余波中，如同脆弱的琉璃般寸寸碎裂、崩解、化为齑粉！巨大的裂缝蛛网般蔓延开去，深不见底。整座高耸入云的霜刃崖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剧烈地摇晃起来，山石轰隆隆滚落，砸入下方翻腾的云海。
光芒与能量的中心，时间仿佛被拉长、扭曲。
顾清霜的冰魄利爪死死抵在青龙的巨爪之上，深蓝的冰芒与青金的龙炎激烈地互相侵蚀、湮灭，发出刺耳的“嗤嗤”声，爆开无数细碎的能量火花。她银发狂舞，素白的道袍被狂暴的能量撕扯得猎猎作响，紧贴在身上，勾勒出绷紧到极致的线条。唇边那抹冻结的血色冰晶早已彻底粉碎，新的鲜血不断从唇角溢出，又被周身恐怖的寒气瞬间冻结，在她苍白的下颌凝结成一道道诡异的血纹。她那双紫瞳死死盯着盘踞在夜七身后的龙影，震惊、暴怒、难以置信……还有一丝被龙威激起的、源自灵魂深处的古老颤栗！
这孽龙之力……竟已被他唤醒到如此地步？！
而跪在青龙虚影庇护之下的夜七，承受着双重的恐怖冲击。外界的能量风暴如同无数重锤疯狂砸落，被青龙虚影挡下大半，但那反震之力依旧让他气血翻腾，五脏六腑仿佛都移了位，喉头腥甜不断上涌。更可怕的是识海内部的震荡，青龙虚影的怒吼与顾清霜那毁灭性的杀意，如同两股绝不相容的洪流在他神魂中激烈对撞、撕扯！冰魄剑传递来的、八次被杀的冰冷绝望，与此刻青龙虚影传递来的、源自血脉本源的暴戾与守护的炽热，疯狂地交织、冲突！
“呃啊——！”他再次发出痛苦的嘶吼，双手死死抱住仿佛要炸裂的头颅，身体蜷缩起来，如同承受着世间最残酷的刑罚。冷汗如浆，瞬间浸透了里衣。心口那道冰蓝色的星图封印光芒狂闪，明灭不定，封印锁链的虚影在他皮肤下剧烈扭曲、绷紧，仿佛随时都要断裂！
青龙虚影似乎感受到了宿主神魂濒临崩溃的痛苦，发出一声更加愤怒的咆哮，暗金色的龙目猛地锁定顾清霜，庞大的龙躯爆发出更加强横的力量！抵住冰爪的龙爪猛地向前一推！
顾清霜只觉得一股沛然莫御、充满了蛮荒气息的巨力汹涌而来！她闷哼一声，再也无法悬空，整个人如同被无形的巨锤击中，被狠狠向后震飞出去！
素白的身影划破混乱的能量乱流，撞碎了沿途无数凝结的冰棱和崩飞的巨石，重重砸在远处尚未完全坍塌的一截淬骨阶上！
“噗——！”
一大口滚烫的鲜血终于无法抑制地从顾清霜口中喷出，在冰冷的空气中瞬间冻结成一片凄艳的血雾。她单膝跪地，一手死死撑住剧烈颤抖的身体，另一只手捂住了翻腾绞痛的心口。指缝间，深色的血渍迅速在冰冷的道袍上洇开。她抬起头，隔着狂暴的能量风暴和漫天飞溅的碎石冰屑，望向那盘踞在崩塌淬骨阶上的巨大龙影，以及龙影之下蜷缩颤抖的少年。
紫瞳之中，那被强行压制的惊惶，终于再也无法掩饰，如同碎裂的冰面，清晰地蔓延开来。
她杀不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