比起只能穿着臃肿校服的女同学们，乔云雪则稍显不同。她穿着沈遥没见过的七分裤，踩着一双黑白相间的帆布板鞋，裸露出白得发亮的半截小腿。她将长发扎起来，绕在脑后束成一个高高的马尾，如同一团凝固又跳跃的火焰，将这个本就炎热的夏天衬得更加令人口干舌燥。
她不知怎么找回了她那辆小电动车，如昨天一样载着沈遥一路滴滴滴地向着商场而去，依然对着不守规矩的路人破口大骂，一点也没有美少女应当拥有的气质。
然而，沈遥却觉得这样才应是乔云雪该有的样子。
他从没有去过商场买东西，因为那里的装潢总让他觉得里面的衣服贵得吓人，还是家附近的服装批发超市让他更觉得亲切，比起那些听不懂的抒情外文歌，他还是更喜欢蚂蚁牙黑的律动。
路边有快闪一族在跳舞，他们突然出现，跳着整齐统一的舞步，吸引着路人拍照。不远处还有城管大队追着一群推车的小贩，喧闹非凡。CBD区的广告楼上有着《究极女声》的广告，每隔三十秒，广告叶片翻转，又成了背背佳的广告。
这就是千禧年的夏天，混乱又和谐。
姑姑曾说，如果他好好读书，以后就能像坐在写字楼里的白领一样，吹着空调领着各种补贴上班，每天的工作就只是布置任务。如果他没有遇到乔云雪，也许他的人生会和姑姑所说一样吧。
周末的商场人满为患，但来买东西的客人不多，大多是带着孙子蹭空调的老年人。
乔云雪走过两层，忍不住破口大骂：“怎么都是一些假牌子……阿迪迪克，奈克，阿尼玛？这都是什么乱七八糟的……”
沈遥好奇：“这些都不是正品吗？”
“当然！”乔云雪有些埋怨，“摇光市真是个落后的小城市！”她干脆找到一家不认得牌子的店面，这样至少不会有一种被人当傻子骗的感觉。
看着琳琅满目的各种鞋子，沈遥一时挑花了眼，他随便拿起一双花哨的篮球鞋，看了看标价，又忍不住把鞋子放了回去。
乔云雪大手一挥：“你随便挑，我全买单~”
真是阔绰，沈遥想，哪怕他真的读书出来，恐怕一辈子也赚不到乔云雪家这么多钱吧。这算不算少走了几十年弯路？
有猪不宰王八蛋。沈遥想着姑姑要不要也换新的高跟鞋？程橙呢？她最近好像在打羽毛球，有没有专门的羽毛球鞋？
就在沈遥挑选时，乔云雪手机忽然响了，她走出门店，接通了电话。
不一会，沈遥便听到门外传来了她那愤怒的声音。
“我做什么不用你管！”
“你自己的物流园里被人藏尸，你怪我？？”
“沈遥和我什么关系用不着你操心！你要是敢私下联系他，以后我们都别见面了！”
“我讨厌你！”
她挂断电话，猛地回头，看到沈遥站在身后，脸上的怒气稍稍消散一些：“你鞋子挑好了？”
沈遥问：“是你爸爸吗？”
“你少打听！”她气愤道。
沈遥指着柜台，导购已经将沈遥挑选的商品都打包好了。等乔云雪买完单回来，沈遥一边提起大包小包，一边随意地说：“可惜我父母已经不在了，连一个想吵的人也没有。”
乔云雪不满说：“又是想说什么将心比心的陈词滥调吗？我根本就不亏欠他什么，等我成年，能随意取用坎贝尔家的财产后，我绝对与他再不会有什么往来！”
沈遥张嘴又闭嘴：“嗯。”他没有立场去劝说什么，也没有资格去体谅她的伤痛。某种意义上，他们二人都是遍体鳞伤的溺水者，唯一能做的便是互相拖累着在水中越沉越深。
乔云雪似乎被刚才的电话刺激了：“沈遥，我们以后还要去找怪异，发现更多的怪谈，收集更多零次元的线索！”
“还要？”沈遥本以为这次就是终点了。
“当然！这次我们虽然破解了怪谈，但对它们的了解还是太少。我们需要更多更多的怪谈，将它们逐一破解，这样才能接近世界的真相！”她激动地说，“跟班，我需要你继续帮助我，我会给你钱，给你很多很多钱！”
沈遥说：“那太危险了……对你对我都是如此。”
乔云雪定定地看着他：“跟班，我其实早已经没有退路了。你呢？在见识过世界的另一面后，你还能回到那个虚假的日常吗？”
“我……”可是在那个虚假的日常中，还有姑姑，还有程橙在等着他。
乔云雪不说话，只是盯着他看。上一次，她会主动挽留沈遥，请求他，那是因为她只是在利用沈遥，从未想过会与沈遥长久相处。
而这一次，她不再挽留、请求，只是等待沈遥自己的决定，是因为她内心真切地渴望能有他相伴共同前往深渊尽头。经过这段时间的相处，经过那两次生死一线的冒险，她已经确定，沈遥和世上那群凡夫俗子不一样，他们是一样的人，是扑火的飞蛾，只是沈遥将真实的自我藏在了社会的规劝下而已。
他们都是“殉道者”。
所以答案也显而易见。
“……好。”沈遥点头。
虚假的沈遥会拒绝她，那个沈遥老实、本分，身上寄托着长辈的期待。而真正的沈遥会答应她，因为这个沈遥早已被痛苦的过往折磨得不成人形，无比渴望一团从天而降的圣火将他燃烧殆尽。
乔云雪展颜一笑，她欣喜地走上去，做了一个出乎他意料的动作。
拥抱。
一个简单的拥抱，却蕴含了乔云雪罕见的情绪。
“谢谢。”
这个拥抱短暂又美好，如昙花一现。
她摆摆手，雀跃着向前小跳：“走吧，沈遥！”她前方的道路没有阳光，只有明暗不定的商场霓虹。
沈遥刚要跟上去，却被身后另一道声音叫住。
“沈遥！”颤抖的声音，昭示了主人那复杂的心情。
他回头看去，却见到了意想不到之人。
程橙立在原地，怔怔地看着他，如同在看一个陌生人。
那个自称陪不了她来市中心的沈遥，那个自称累坏了的沈遥，那个与她从无秘密的沈遥，出现在她眼前，与乔云雪一起。
沈遥刚要张嘴说话，但程橙心中浮现一股巨大的恐惧，她害怕听到沈遥辩解，更害怕沈遥不向她辩解。
于是，她主动开口：“我还有事，先走了。”仓皇而走，仿佛听不到沈遥的呼唤。
闺蜜们追上她：“程橙……礼物还买不买了？程橙，程橙！”
沈遥看着她的背影，迟迟无言，一只蝴蝶不知从何处飞来，从他眼前划过，又向高处飞走，直至遁入空中，再也不见。
“呵呵~”
熟悉的女人笑声响起，空灵得仿佛来自天外之物。
所谓灵感，不过可怜之人才拥有的祭品。他们不会爱人，也害怕被爱，总是伪装出一副无懈可击的模样，因为不打开心防，就永远不会受伤。
许嘉与钟文，不过是他与乔云雪的另一个投影。两个自溺之人，满身荆棘地依偎着，以换取那短暂又脆弱的光明。
毕竟……若非对生命绝望，又怎会与怪异相逢呢？
（本集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