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宫莲在生物钟精确的召唤下,于这微光初现的时刻,悄然睁开了眼睛。意识如同深海中缓慢浮升的气泡,带着一丝冰凉的清醒,瞬间回笼。
她没有立刻移动,甚至连睫毛的颤动都控制在最细微的程度,只是静静地感受着周遭的一切。
首先感受到的,是身下床铺的触感——不再是昨夜紧贴墙壁的冰冷坚硬。她不知何时已经从床的边缘,移动到了床铺相对中心的位置。
接着,是温度,一股属于成年男性的、带着睡眠余温和淡淡烟草气息的暖意,如同无形的热源,从身侧很近的地方辐射过来,包裹着她的半边身体。
最后,是声音。沉稳而略显粗重的呼吸声,近在咫尺,规律地起伏着,带着一种毫无防备的沉眠感。
她的视线极其缓慢地、如同最精密的探针般,向右侧偏移。
他不再是昨夜那个背对着她、身体紧绷得像一块随时会崩裂岩石的防御姿态,他不知何时已经完全平躺下来,占据了昨夜他刻意避开的、床铺中央的位置。
他的一条手臂甚至无意识地摊开,手臂内侧的线条距离她的肩膀,目测不足十厘米,脸庞在晨光中显得放松了许多,那些深刻的、写满疲惫和防御的纹路在睡眠中被抚平了些许,胡茬在熹微的光线下泛着青色的暗影。
那毫无防备的模样,褪去了白日里的颓废与戾气,竟透出几分与他年龄不符的、近乎脆弱的沉静。
雨宫莲的目光,如同最细腻的工笔,无声地描摹过他放松的睡颜,她的身体依旧保持着蜷缩的姿势,但方向已经不再是面向墙壁,而是微微侧向了藤原修所在的位置。
她的发丝有几缕脱离了枕面,散落在颊边,有一缕极其细微地,若有似无地搭在了藤原修枕头的边缘,几乎要触碰到他摊开的手指。
这是一个充满暗示性的距离——近到能清晰地感受到对方的体温和呼吸,近到任何一点微小的动作都可能引发触碰,却又微妙地维持着那最后一层薄薄的、未曾真正跨越的界限。
克制,却又无孔不入地亲近。
莲的眼底深处,那片晴空般的澄澈中,没有丝毫的慌乱、羞涩或惊讶,只有一种冰冷的、如同观察精密实验般的专注。
她甚至能清晰地“听”到藤原修潜意识里的挣扎——从最初的抗拒僵硬,到被疲惫和寒冷拖垮后的妥协,再到在睡眠的混沌中,身体本能地寻找温暖和舒适的空间,最终突破了自我设定的防线,靠近了她这个散发着“安全”暖意的源头。
他的靠近,是对她昨夜“无害”与“体贴”表演的最高褒奖,也是对她精心计算的距离感的无声投降。
一丝极其清浅的、几乎无法被察觉的满意弧度,在她微微抿起的唇角边一闪而逝,快得如同晨光里消散的薄雾。
她像一只耐心潜伏的猫,确认了猎物已经踏入陷阱边缘,并且暂时卸下了防备。
她没有动,没有抽回那缕几乎要碰到他指尖的发丝,也没有挪开那近在咫尺的膝盖。她只是维持着这个姿势,继续静静地观察着他沉睡的模样,仿佛在欣赏一件刚刚完成的作品。
空气里弥漫着一种奇异的静谧,混合着睡眠的温暖气息、藤原修身上淡淡的烟草味,以及她自己身上干净的皂角清香。
这静谧中,酝酿着一种无声的张力。
时间在晨光的推移中悄然流逝。
终于,藤原修的呼吸节奏发生了极其细微的改变。一次稍长的吸气后,他的眼皮开始不安地颤动,浓密的睫毛如同挣扎欲飞的蝶翼。
他摊开的手指无意识地蜷缩了一下,似乎要抓住什么,喉咙里发出一声模糊的、带着浓重睡意的咕哝。
要醒了。
就在他眼睑剧烈抖动、即将掀开的那一刹那,雨宫莲如同早已预知了这一刻,以迅捷而无声的动作,瞬间完成了姿态的转换。
她的身体如同最灵巧的游鱼,倏地翻回了面朝墙壁的方向。
那缕散落在他枕边的发丝被精准地收回,蜷缩的膝盖也迅速而无声地拉回了安全距离,整个人重新缩回了靠墙的位置,只留下一个纤细的、背对着他的背影。
所有的亲近痕迹,在不到一秒的时间内,被她抹除得干干净净,仿佛昨夜和刚才的一切都只是藤原修混沌梦境中的幻影。
动作流畅,毫无滞涩,带着一种近乎本能的、演练过无数次的娴熟。
就在她完成这个动作的下一秒——
“唔……”
一声低沉而沙哑的呻吟响起,藤原修猛地睁开了眼睛。
映入他模糊视线的,首先是陌生的、布满细微裂纹的天花板。
意识如同沉船般艰难地浮出睡眠的深海,紧接着,他感觉到了——身体的舒展,身下床铺的柔软舒适,以及……身侧传来的、另一个人的存在感!
他像被烙铁烫到一样,猛地弹坐起来!动作之大,让身下的床垫都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
心脏在胸腔里疯狂地擂动,几乎要撞碎肋骨,他惊骇地低头,看向自己的位置——床中央!再猛地扭头看向身侧。
少女纤细的背影,安静地蜷缩在靠墙的位置,小小的,像一只无害的幼兽。被子盖到肩膀,只露出乌黑柔顺的发顶和一小截白皙的后颈,她的呼吸均匀而清浅,仿佛仍在深沉的梦乡。
藤原修僵在原地,大脑一片空白,随即被汹涌的混乱和难以置信的羞耻感淹没。
昨夜……他明明记得自己是靠着床边,半坐着,随时准备逃离的姿态!怎么会……怎么会跑到床中间来?!还睡得这么沉?!他甚至……甚至感觉刚才醒来前,似乎有一股很舒服的暖意就在身边……
一个可怕的念头如同毒蛇般窜入脑海:难道是自己……在睡梦中无意识地靠过去了?!甚至……碰到了她?!
这个想法让他瞬间头皮发麻,一股寒气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他几乎是屏住了呼吸,眼神惊恐地在少女安静的背影和自己身上来回扫视。
衣服是完整的,被子也好好地盖着……似乎……似乎没有更过分的迹象,但仅仅是想到自己可能在无意识中靠近了她,甚至可能……碰到了她……巨大的罪恶感和恐慌就几乎将他吞噬。
他昨晚竟然真的和她睡在了一张床上!而且……还是自己主动(虽然是无意识的)打破了界限?!
藤原修的脸色瞬间变得惨白,额头上渗出细密的冷汗。
他像被火燎到一样,手忙脚乱地掀开被子,几乎是连滚带爬地从床上翻了下去。
脚踩在冰冷的地板上,那寒意让他稍微清醒了一点,但心脏依旧狂跳不止,震得耳膜嗡嗡作响。他不敢再看床上那个依旧“沉睡”的背影一眼,仿佛多看一眼都是亵渎。
他胡乱地抓起搭在椅背上的外套,如同身后有恶鬼追赶般,跌跌撞撞地冲出了卧室,连门都忘了带上,只留下“砰”的一声闷响。
卧室里重新恢复了安静,只剩下窗外渐起的都市喧嚣。
当那慌乱的脚步声消失在客厅,并伴随着厨房方向传来水龙头被粗暴拧开、水流哗啦作响的声音时,床上那个“沉睡”的背影,才极其缓慢地动了动。
雨宫莲翻过身,平躺下来,她睁着那双晴空般的眼睛,望着天花板,眼神清亮,没有半分睡意。
唇角,那丝若有若无的弧度再次浮现,比刚才清晰了一瞬。
她坐起身,动作从容不迫。
目光扫过旁边空出来、还带着余温的位置,又扫向门口的方向,仿佛能透过门板看到厨房里那个正用冷水拼命洗脸、试图浇灭混乱和羞耻的男人。
效果……似乎比预想的还要好一点呢。藤原先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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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雨宫莲洗漱完毕,换上干净的衣物,出现在狭小的开放式厨房兼餐厅区域时,藤原修正背对着她,站在水槽前,双手撑在冰冷的台面上,低着头,肩膀的线条依旧带着一种紧绷的僵硬。
水龙头还在哗哗地流着水,他似乎毫无所觉。
空气里弥漫着一种尴尬到几乎凝固的气氛,以及……一丝若有若无的焦糊味。
雨宫莲的目光扫过料理台,一个平底锅被随意地丢在水槽里,里面是几片煎得焦黑、形状扭曲的培根,旁边还躺着一个同样焦黑的煎蛋,蛋黄已经凝固成难看的深黄色块状物。
显然,某人在试图用烹饪转移注意力时,遭遇了惨烈的失败。
她脸上没有任何异样的表情,仿佛没看到那惨不忍睹的“战果”,也没感受到空气中那令人窒息的尴尬。她只是自然地走到水槽边,轻声说:“藤原先生,水龙头。”
藤原修像是被针扎了一下,猛地回过神,“啊?哦!”他手忙脚乱地关掉水龙头,溅起的水花打湿了他的袖口。他转过身,目光闪烁,极力避免与莲的视线接触,脸上残留着未干的冷水,也残留着未褪尽的窘迫和一丝不易察觉的苍白。“早…早上好。”他的声音干巴巴的。
“早上好,藤原先生。”雨宫莲的声音如同清泉,带着晨起的微哑,却异常平和。
她挽起袖子,露出纤细的小臂,动作流畅地开始清理水槽里的狼藉。“您先去休息一下吧,早餐我来准备。”
“不…不用麻烦!”藤原修几乎是立刻拒绝,声音拔高了一度,“我…我出去吃就行!”他现在只想立刻逃离这个空间,逃离她身边那种让他心慌意乱的气息。
“很快就好。”雨宫莲的语气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温和坚持,她已经开始从冰箱里拿出新鲜的鸡蛋、牛奶和几样简单的蔬菜。
她的动作麻利而专注,仿佛这是再自然不过的事情。“您昨晚没休息好,外面吃又贵又不一定合胃口。”她背对着他,清洗着蔬菜,水流声轻柔,“而且,合租的规矩,总要做点家务分担的。”
她的话合情合理,滴水不漏,甚至带着一种体贴的关照。
藤原修张了张嘴,发现自己找不到任何反驳的理由,他看着她纤细却异常沉稳的背影,看着她熟练地打蛋、搅拌、热锅……那股焦糊味很快被煎蛋的香气和蔬菜的清新所取代。
她身上那种沉静的气息,混合着食物的香气,奇异地驱散了些许他心头的混乱和尴尬,却也让他心底深处那份无法言说的别扭和悸动更加清晰。
他最终颓然地坐到了那张小小的餐桌旁,像个等待投喂的、不知所措的孩子,目光却依旧不敢落在莲身上,只能盯着桌面上陈年的木纹。
很快,两份简单却精致、散发着诱人香气的早餐摆上了桌:金黄的煎蛋边缘微焦脆嫩,翠绿的蔬菜沙拉淋着清爽的酱汁,烤得恰到好处的吐司片散发着麦香,还有两杯温热的牛奶。
“请用。”雨宫莲将一份早餐推到他面前,然后在他对面坐下。她拿起筷子,动作优雅地开始进食,神情平静自然,仿佛昨夜同榻而眠、今晨的慌乱尴尬都从未发生过。
藤原修看着面前热气腾腾的食物,又看看对面安静用餐的少女。阳光透过窗户,在她柔顺的发丝上镀上一层浅金色的光晕,低垂的睫毛在白皙的脸颊上投下淡淡的阴影。
她用餐的姿态温婉沉静,带着一种超越年龄的从容,这份从容,与他内心的惊涛骇浪形成了最残酷的对比。
他拿起筷子,夹起煎蛋咬了一口,恰到好处的火候,带着微微的咸香。
味噌汤的温度也刚刚好,咸淡适宜,带着昆布和柴鱼片的鲜味。
味道……竟然出奇地好,一种熟悉的、带着家常温暖的滋味悄然滑过味蕾,让他握着筷子的手微微一顿。
他下意识地抬眼看向对面的少女,她正小口地喝着牛奶,唇边沾上一点白色的奶沫。她似乎察觉到了他的目光,抬起眼,晴空般的眸子望向他,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询问:“不合胃口吗,藤原先生?”
她的眼神清澈见底,没有任何试探,没有任何揶揄,只有纯粹的关心。
藤原修的心像是被什么东西轻轻撞了一下,随即是更深的慌乱和一种无处安放的酸涩,他猛地低下头,几乎是囫囵地将剩下的煎蛋塞进嘴里,含糊不清地说:“没…很好吃。谢谢。”
他不敢再看她,只是埋头快速地吃着,美味的食物此刻却如同嚼蜡。
他清晰地感觉到,自己正被一种无形的、温柔而强大的力量牵引着,滑向一个他完全无法预料、也无力掌控的深渊。
而那个将他推入深渊的少女,此刻正安静地坐在他对面,如同最无辜的晨曦。
雨宫莲小口地吃着沙拉,眼角的余光将藤原修所有的局促、闪躲和强装的镇定尽收眼底。
他埋头快速进食的样子,像极了做错事又怕被责罚的孩子,她端起牛奶杯,杯沿轻轻碰触到嘴唇,恰好掩饰了唇角那一抹转瞬即逝的、如同冰面裂痕般的弧度。
早餐在一种表面平静、内里暗流汹涌的沉默中结束。
“我去洗碗。”藤原修几乎是抢着站起来收拾碗筷,仿佛这是逃离她注视的唯一方式。
“我来吧。”雨宫莲也站起身,语气温和却带着坚持,“您去准备上班吧。”
藤原修的手僵在半空,最终还是放弃了争抢,有些狼狈地退开一步。“……那麻烦你了。”他低声说了一句,几乎是逃也似的转身走向自己那间更乱的卧室去换衣服。
水槽边,水流声再次响起。
雨宫莲仔细地清洗着碗碟,动作不疾不徐。她能听到身后卧室里传来窸窸窣窣换衣服的声音,还有男人偶尔发出的、似乎被什么东西绊到的低咒。
她的思绪,如同水槽里打着旋涡流走的水流,冷静地回溯着清晨的每一个细节。
他的惊醒,他的慌乱,他的羞耻,他不敢直视的目光,以及……那最后低头猛吃食物时,流露出的那一丝不易察觉的、近乎委屈的无措。
很好。
情绪已经被充分地搅动了,恐惧、羞耻、罪恶感……这些负面情绪的种子已经深深埋下。
接下来,需要让它们生根发芽,同时……浇灌一些名为“依赖”和“温暖”的养料。
当藤原修胡乱地套着一件皱巴巴的衬衫,一边扣着扣子一边急匆匆地从卧室出来时,雨宫莲已经擦干了手,正安静地站在玄关处,手里拿着他那件搭在椅背上的、同样有些旧的外套。
“藤原先生,”她转过身,脸上带着温婉的微笑,眼神清澈,“您的领子没翻好。”她说着,极其自然地向前一步,靠近了他。
藤原修下意识地想后退,身体却僵在原地。
雨宫莲抬起手,指尖带着一丝微凉,动作轻柔却不容抗拒地抚上他衬衫的领口。
她的手指灵巧地将他翻折进去的衣领整理出来,抚平上面的褶皱。
她的动作专注而认真,仿佛这是一件极其重要的事情。两人之间的距离瞬间拉近,藤原修甚至能清晰地闻到她发间淡淡的皂角清香,以及她身上那股雨后青草般干净的气息。他浑身僵硬,屏住了呼吸,目光只能死死地盯着她低垂的、如同蝶翼般的睫毛,心脏在胸腔里疯狂地鼓噪,几乎要冲破喉咙。
“好了。”她收回手,后退一步,脸上依旧是那温婉无害的笑容,仿佛刚才那个打破安全距离的举动再寻常不过。
她将手中的外套递给他,“路上小心。”
藤原修机械地接过外套,喉结剧烈地滚动了一下,却发不出任何声音。他几乎是同手同脚地、逃也似的拉开了公寓的门,冲了出去。直到冰冷的、带着汽车尾气的空气涌入肺腑,他才感觉自己重新活了过来。
他靠在走廊冰凉的墙壁上,大口地喘着气,心脏依旧狂跳不止。
领口被她指尖触碰过的地方,仿佛还残留着一丝奇异的麻痒感,挥之不去。
门内,雨宫莲站在玄关,听着门外那急促的、渐渐远去的脚步声。
她脸上的温婉笑容如同潮水般褪去,只余下一片澄澈而冰冷的平静。她低头,看了看自己刚才触碰过他衣领的指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