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的空气带着海边小镇特有的湿润凉意,像一层看不见的薄纱,轻轻裹在月台前两个少女身上。

远处传来列车进站前悠长而低沉的汽笛声,宣告着别离时刻的来临。

雨宫莲看着眼前比自己矮了大半个头的妹妹雨宫葵,伸手替她理了理被风吹乱的额发。

那动作娴熟而自然,带着一种远超她十八岁年龄的沉稳。

“好了,小葵,就到这儿吧。”莲的声音平静,听不出多少离愁别绪。

葵却像被这平静刺了一下,猛地抬起头,那双和莲有几分相似的漂亮眼睛里瞬间蓄满了水汽。

“姐姐…!”她带着哭腔抗议,双手紧紧抓住莲的衣袖,用力得指节都有些发白,仿佛抓住的是即将被风吹走的浮木。

“东京那么远…你一个人…肯定不行!我…我也可以不上学了,跟你一起去打工!”

这任性又充满依赖的话语让莲的眼底深处掠过一丝极淡的无奈,像石子投入深潭激起的微小涟漪,转瞬即逝。

她轻轻却不容置疑地掰开葵紧攥的手指,动作带着一种近乎母性的柔和与坚持。

“别说傻话。”她的语气依旧平稳,却像磐石般不容动摇,“好好念书,考上好大学,钱的问题,不用担心。”说着,她从那个洗得发白、边角已经磨损的帆布挎包里拿出一个薄薄的信封,不由分说地塞进葵校服的口袋里。

葵的手下意识地捂住了口袋,隔着粗糙的布料能摸到里面纸币的轮廓。

这小小的厚度却像有千钧重,压得她喉咙发堵,眼泪终于滚了下来。“可是…可是…”她哽咽着,说不出完整的话,只是眼泪大颗大颗地往下掉。

莲伸出手,用指尖抹去妹妹脸颊上的泪水,她的指腹有些凉,动作却异常轻柔。

“别哭,”她的声音低沉了几分,似乎也被那温热的泪水微微烫了一下,“照顾好自己。按时吃饭,别熬夜,钱不够了,或者遇到什么事,随时打电话给我,知道吗?”她顿了顿,目光落在妹妹稚嫩却已带了些倔强的脸上,语气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郑重,“舅舅舅妈那边…如果太麻烦,也要告诉我。”

汽笛声再次拉响,这一次更近、更急促,带着钢铁巨兽即将启动的震动感。列车带着巨大的惯性缓缓滑入站台,金属摩擦轨道发出尖锐的嘶鸣,卷起的风掀动着姐妹俩的头发和衣角。

“该走了。”莲最后用力握了握葵的手,那只手冰凉,还在微微发颤。

她没有再看妹妹泫然欲泣的脸,果断地转过身,背对着葵,只留下一个挺直却略显单薄的背影。

车门在身后“哐当”一声关闭,隔绝了月台上那个小小的、哭得肩膀耸动的身影。

列车开始加速,窗外的景物由慢变快地向后退去,小镇熟悉的一切——低矮的房屋、蜿蜒的海岸线、远处黛青的山峦,都迅速缩小、模糊,最终被甩在身后,化为一片混沌的色块。

雨宫莲靠窗坐着,没有回头,直到窗外完全被飞驰的田野和偶尔掠过的电线杆取代,她才缓缓松开了一直紧握的拳头,掌心留下几个清晰的指甲印。

她微微侧过头,视线投向车窗玻璃,玻璃上模糊地映出她自己的倒影,一张年轻而美丽的脸庞,轮廓柔和温婉,眉眼间依稀有着母亲天野铃子年轻时的影子,足以让任何陌生人感到一丝恍惚的熟悉。

然而那双眼睛,澄澈得如同秋日洗过的晴空,却又深邃得仿佛能洞穿一切表象,映着窗外飞速流过的光影,也映着玻璃上那个小小倒影唇角边,一丝若有若无的、难以捉摸的弧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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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京。

一个庞大、陌生、充满无限可能也潜藏无数漩涡的都市,她微微闭上眼,长长的睫毛在白皙的脸颊上投下浅浅的阴影。

母亲临终前意识不清的紧握着她的手,指节因用力而泛白,那双曾经美丽却已黯淡的眼睛死死盯着她,似乎想透过她的脸看到另一个人的模样。

那嘶哑的、带着无尽悔恨和不甘的低语,如同跗骨之蛆,又一次清晰地回响在耳边。

“…莲…如果能…如果当时…没有…离开…藤原…修…”

藤原修。

这个名字,连同母亲珍藏的那张已然泛黄的旧照片里,那个穿着整洁白衬衫、笑容飞扬、眼神锐利如星的青年影像,早已深深刻入她的骨髓。

而现在,那个叫藤原修的男人,就在东京,在一个在网络上发布了合租广告,写着“价格低廉,环境清静(可能过于清静)”,地址位于某个听名字就感觉有些年代感、租金想必也很低廉的旧居民区。

一个三十八岁,独身,似乎混得并不如意的男人。

莲轻轻吸了一口气,那双晴空般的眸子里,所有的情绪沉淀下去,只余下一种近乎透明的专注和一种冰封般的平静。

挎包放在膝头,里面是简单的几件换洗衣物,一些必要的证件,还有一张打印出来的、边角已经有些卷起的合租广告页面。

这就是她的全部行李。

列车呼啸着,载着她和她那深埋心底、不为任何人所知的计划,一头扎进了东京庞大而喧嚣的钢铁丛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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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京的喧嚣,如同实质的浪潮,在车门滑开的瞬间,狠狠地拍打过来。

雨宫莲站在车门与月台的缝隙间,仿佛站在两个截然不同的世界边缘。

身后是列车残留的、相对封闭的金属空间和空调余温,而眼前——

无数种声波混杂、碰撞、扭曲成一片震耳欲聋的混沌洪流,列车进站出站尖锐的金属摩擦嘶鸣,刹车释放蒸汽的“嗤嗤”怒吼,高音喇叭里循环播放、冰冷而急促的到站离站广播(“新宿方向,急行,即将发车!请勿靠近车门!”),混杂着不同线路列车员手持扩音器的模糊喊叫。

一股推力从身后涌来,雨宫莲被下车的人流裹挟着踏上光滑的月台。

她像一粒微尘,瞬间被卷入这庞大机器的入口,四面八方是移动的背脊和肩膀,空气粘稠,每一次呼吸都带着人群的热度与噪音的震动。

她下意识地紧了紧肩上那个孤零零的挎包带子,那洗得发白的帆布挎包,在这片由名牌箱包和光鲜衣着构成的洪流中,显得如此渺小、格格不入。

巨大的电子屏投下的变幻光影掠过她沉静的脸庞,那双晴空般的眼眸里,清晰地映照着这片钢铁丛林入口处的喧嚣、繁华,以及那繁华之下冰冷刺骨的、吞噬一切的巨大能量。

东京,它不温柔,不宁静,它以最直接、最粗暴的方式宣告着自己的存在——用震耳欲聋的噪音,用令人目眩的光污染,用混杂刺鼻的气味,用永不停歇的人潮洪流。

它像一个巨大的、嘈杂的、永不满足的胃,正等待着将她,连同无数像她一样涌入的人,彻底吞噬、消化。

而雨宫莲,只是静静地站在这喧嚣风暴的中心,感受着那巨大的推背感,像一颗即将投入深海的石子,沉静地迎接即将到来的漩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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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雨宫莲终于站在那扇标注着“藤原”的公寓门前时,夕阳的余晖已经染红了狭窄走廊尽头那扇蒙尘的窗户。

眼前的木门带着明显的岁月痕迹,深褐色的油漆多处剥落龟裂,露出底下颜色更深的木头纹理,门把手上也覆着一层薄薄的、油腻的灰尘,显然主人对此毫不在意。

空气里弥漫着一股复杂的味道:老旧建筑特有的潮湿霉味,隔壁飘来的廉价油炸食品气味,以及若有若无的、属于单身男性的汗味和烟草混合的气息。这一切都符合她通过那个简陋得几乎只有地址和价格的合租广告所能想象出的场景。

她抬起手,指节轻轻落在门板上,敲了三下。

笃,笃,笃。

声音在寂静的走廊里显得有些突兀。

门内沉寂了几秒,接着,一阵拖沓的脚步声由远及近,伴随着几声模糊不清、像是刚睡醒的咕哝,还有什么东西被踢倒的闷响。

“咔哒”一声,门锁被拧开。

门被向内拉开一道缝隙,一张胡子拉碴、睡眼惺忪、顶着鸟窝般乱糟糟头发的男人脸庞探了出来。他眯着惺忪的睡眼,似乎一时无法适应走廊里相对明亮的光线,眉头习惯性地紧紧皱着,眉宇间刻着几道深深的纹路,写满了长期睡眠不足和某种生活重压下的疲惫与不耐。

他穿着领口松垮变形的灰色旧T恤,肩头还沾着几根可疑的、可能是被褥里带出来的线头。

“谁啊?推销的自觉点,送传单的放门口……”男人含混不清地嘟囔着,带着浓重的鼻音和被打扰清梦的烦躁。

雨宫莲的呼吸,在看清这张脸孔的瞬间,极其轻微地停滞了一下。

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骤然攥紧,随即又猛烈地撞击着胸腔。

尽管被颓废的胡茬、油腻的头发和浓重的黑眼圈所覆盖,尽管眉宇间那份飞扬的神采早已被消磨殆尽,只余下深刻的倦怠和一种被生活磨平了棱角的麻木,但五官的轮廓,下颌的线条,甚至那因为困倦而耷拉着的眼角弧度……都告诉这雨宫莲,面前这位邋遢的大叔就是母亲照片里的男人。

只是照片里的意气风发,此刻被一种近乎潦倒的、蒙尘般的灰败气息所取代。

随着房门的展开,一股混杂着尘埃、烟草和久未通风的浑浊空气扑面而来。

雨宫莲脸上却没有任何不适的表情,甚至在那双澄澈如晴空的眸子里,掠过一丝极快、几乎无法捕捉的微光,尚未荡开便已消失。

她迅速垂下眼睑,掩去那瞬间的震动,再抬眼时,脸上已挂起一个恰到好处的、略带拘谨和长途跋涉后疲惫的微笑。

“您好。”她的声音清冽,像山涧的溪流,在这浑浊的空气里显得格外干净,“请问,是藤原先生吗?我是雨宫莲,我在网上看到了您的合租广告。”

她一边说着,一边动作自然地微微侧身,将手中那张打印出来的广告页递向前方。

纸张的边角在她白皙的指尖下微微卷曲。就在藤原修下意识地伸出手,准备接过那张纸的时候——

她的指尖,带着一丝微不可察的、仿佛被风吹拂般的轻颤,不着痕迹地、极其短暂地拂过了他粗糙、带着薄茧的掌心皮肤。

那接触比羽毛更轻,比静电更快。

藤原修的手指在触碰到那张微凉的打印纸时,猛地顿住了。他原本只是随意地扫了一眼递过来的纸张,目光却像被磁石吸住,死死地钉在了眼前少女的脸上。

刚才还混沌迷蒙的睡眼骤然睁大,瞳孔深处仿佛有某种沉睡已久的东西被瞬间惊醒,带着难以置信的惊愕和一种源自遥远记忆深处的剧烈震荡。

“你……”一个沙哑的音节从他干涩的喉咙里艰难地挤出来,带着明显的颤抖。

他握着那张广告纸的手指无意识地收紧,纸张被捏得皱起,他整个人像是被无形的闪电击中,僵立在门口,浑浊的眼睛死死盯着雨宫莲的脸,尤其是那双眼睛——那晴空般的澄澈,与他记忆中另一双温柔似水、带着淡淡忧郁的眼眸是如此不同,却又因为那相似的轮廓而带来一种撕裂时空般的错乱感。

他看得如此专注,如此失魂落魄,以至于夹在另一只手指间那半截燃着的香烟,烟灰无声地积攒、断裂,带着灼热的火星,直直地掉落下来,烫在了他毫无防备的手背上。

“嘶——!”

剧烈的刺痛感让他猛地一哆嗦,倒抽一口冷气,整个人像受惊的野兽般弹跳了一下,这才从那种可怕的失神状态中惊醒过来。

他手忙脚乱地甩掉烟灰和烟头,手背上留下一个清晰的红点。

藤原修狼狈地甩着手,又下意识地搓了搓被烫到的地方,脸上混杂着痛楚和一种被撞破隐秘的羞恼。他再看向雨宫莲时,眼神已经完全不同了。之前的睡意和烦躁被一种深沉的、带着强烈审视和无法言喻的复杂情绪所取代。

他重重地咳嗽了一声,试图掩饰刚才的失态,声音却变得更加干涩沙哑,带着一种被岁月和烟酒侵蚀过的粗粝感:

“雨宫小姐……”他艰难地吐出这个称呼,目光依旧在她脸上逡巡,带着审视,也带着一丝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迷茫和痛苦,“你这种年纪的小姑娘,跑来跟我一个…呃,糟蹋大叔合租?”他刻意加重了“糟蹋大叔”几个字,像是在强调某种不可逾越的鸿沟,又像是在用自嘲筑起一道防御的墙。

雨宫莲静静地迎着他审视的目光,脸上那丝恰到好处的拘谨微笑没有半分动摇,反而在眼底深处,漾开一丝极其清浅、几乎无法察觉的了然。

他果然认出了相似,却又困惑于那截然不同的眼神。

“藤原先生看起来很可靠。”她微微歪了歪头,语气自然,带着一种少女特有的、不谙世事的诚恳,“广告上说环境清静,价格也合适,我刚到东京,需要落脚的地方。”她顿了顿,目光清澈地直视着他眼中残留的惊疑,“而且,我觉得您…不像坏人。”

“不像坏人?”藤原修像是听到了什么荒谬的笑话,扯了扯嘴角,露出一个混合着苦涩和自嘲的表情,牵扯着下巴上杂乱的胡茬。

他烦躁地抓了抓自己本就乱糟糟的头发,视线再次扫过雨宫莲那张年轻得过分、却又奇异地带着一种沉静力量的脸庞,最终落回她手中那个孤零零的挎包上。

那点可怜的行李无声地诉说着她的窘迫,他沉默了,走廊里只剩下他略显粗重的呼吸声和远处不知哪户人家传来的模糊电视声。

过了仿佛一个世纪那么久,他才猛地侧过身,让出了门口狭窄的空间,动作带着点认命般的粗鲁。

“……进来吧。”他粗声粗气地说,目光却依旧不敢在她脸上停留太久,仿佛那是一个灼热的烙铁,“先说好,条件就这样,别指望能有多好。还有,次卧…乱得很,得收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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藤原修所谓的“次卧”,更像是一个被遗忘在时光角落的杂物坟场。

门一推开,一股浓重的灰尘和陈年旧物的气息就扑面而来,呛得雨宫莲下意识地屏住了呼吸。

房间不大,大概只有四叠半榻榻米的大小。唯一的窗户被厚厚的、几乎不透光的旧窗帘遮得严严实实。借着门口透进来的光线,能看到房间里堆满了各种无法归类的杂物:摞得摇摇欲坠的旧纸箱,里面探出不知是书籍还是旧衣物的边角;几个看不出本来颜色的健身器材(哑铃、臂力器之类)被随意地丢弃在角落,落满了灰;几个蒙尘的画框胡乱地靠在墙边,画布上似乎蒙着布,看不清内容;还有几卷捆扎好的旧地毯、一个断了弦的旧吉他……空间被挤压得只剩下一条窄窄的、通往房间中央的过道。唯一能证明这曾经是间卧室的,是角落里一张孤零零的、光秃秃的床垫,上面也堆着几个塞得鼓鼓囊囊的收纳袋。

藤原修站在门口,看着这片狼藉,脸上掠过一丝尴尬和窘迫,混合着一种“果然如此”的颓丧。

他烦躁地咂了下嘴:“这阵子忙昏头了,根本忘了这茬。”他搓了把脸,似乎想让自己清醒点,“你先在客厅坐会儿,我…我这就清出块地方来。” 他说着就要往里挤。

“没关系,藤原先生。”雨宫莲的声音在他身后响起,平静得像在陈述一个简单的事实。

她已经放下了那个小小的挎包,不知何时挽起了衬衫的袖口,露出一截纤细却线条流畅的小臂。“我自己来就好,您告诉我需要的东西大概在哪里,哪些需要保留,哪些可以暂时挪开。”

她说着,没有丝毫犹豫,径直走进了那片灰尘弥漫的杂物堆,她的动作利落得惊人,带着一种与年龄不符的沉稳和高效。她先是走到窗边,唰啦一声用力拉开了厚重的窗帘,傍晚最后的天光猛地涌进来,照亮了空气中疯狂飞舞的尘螨,也照亮了她沉静的侧脸。她推开积满灰尘的窗户,带着都市喧嚣和淡淡汽车尾气味道的晚风吹了进来,稍稍驱散了室内的沉闷。

然后,她开始有条不紊地整理,她没有丝毫嫌弃地弯腰,抱起一个沉重的、落满灰的纸箱,将它稳稳地挪到墙边空位码放整齐。

接着是下一个,那些健身器材被她小心地归拢到角,蒙尘的画框被擦拭后暂时竖放在墙边,她的动作没有丝毫拖泥带水,每一次弯腰,每一次搬动,都带着一种精准而从容的节奏感,仿佛不是在整理一个陌生男人的垃圾堆,而是在进行一项早已规划好的工作,灰尘沾染了她素色的衬衫袖口和裤脚,她连眉头都没皱一下。

藤原修僵在门口,像一尊突然被定住的雕塑。他手里还下意识地捏着那张被他揉皱了的合租广告页,指节泛白。

他看着那个纤细的身影在堆积如山的杂物和飞扬的尘埃中穿梭、忙碌,那种高效、那种沉静、那种近乎理所当然的承担。

太像了,不是容貌——眼前少女的眉眼轮廓固然让他心悸,但那种感觉……那种在混乱中创造秩序的能力,那种不声不响就能把事情做好的沉静,那……无声的、却强大到令人无法忽视。

记忆的闸门被猛地撞开,许多年前,在另一个同样狭小却被他搞得一团糟的临时画室里,那个温柔的身影也是这样,带着无奈却又包容的笑意,默默替他收拾散落一地的颜料管、揉皱的废稿纸、吃剩的泡面碗……天野铃子。

一阵尖锐的、混合着酸楚和怀念的刺痛感猝不及防地攫住了藤原修的心脏。

他喉结剧烈地滚动了一下,下意识地别开了脸,不敢再看那个忙碌的身影,一股浓重的、带着苦涩烟草味的浊气堵在胸口,让他几乎喘不过气。

他猛地转过身,几乎是落荒而逃地走向狭小的厨房区域,动作僵硬地拉开冰箱门,胡乱摸索着。

“咳…那个…你,喝点什么吗?”他的声音从厨房传来,带着极力掩饰却依然明显的沙哑和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像是在逃避某种汹涌而来的情绪。

雨宫莲正弯腰将一个沉重的收纳袋推到床垫底下。听到他的声音,她动作微微一顿,没有回头,只是轻轻应了一声:“水就好,谢谢藤原先生。”

她的目光落在刚刚被清理出来的、靠近墙角的旧画架上。

画架上蒙着布,布上同样积着厚厚的灰,她伸出手,指尖在距离蒙布几厘米的地方停住,仿佛能感受到画布下某种被封存的、激烈或痛苦的东西在无声地呐喊。

她晴空般的眼眸深处,有什么东西一闪而过,快得如同错觉。

然后,她收回手,继续专注于清理地面的杂物,仿佛刚才的停顿从未发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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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色如同浓稠的墨汁,彻底浸透了这间狭小的公寓。

窗外都市的霓虹灯光顽强地穿透薄薄的窗帘缝隙,在客厅的地板上投下几道变幻不定的、冰冷的光带。

长时间的整理和清洁耗尽了体力,但次卧依然还有很多东西没收拾好,疲惫如同无形的潮水,沉甸甸地包裹着身体的每一寸。

雨宫莲抱着膝盖,坐在房间里唯一一张看起来还算干净的床上,身上裹着一条藤原修翻箱倒柜找出来的、散发着淡淡樟脑丸气味的薄毯。

藤原修则在她对面不远处,正笨拙地、甚至有些手忙脚乱地在地上铺着被褥。

他显然很久没有做过这种事,动作生涩,被套和被芯像是跟他作对似的,怎么也套不整齐,时不时还发出布料摩擦的窸窣声和男人偶尔泄气的低咒。

“算了,今晚你睡我房间的床。”藤原修终于放弃了跟被套的搏斗,胡乱地把被褥铺开在地板上,直起腰,抹了把额头上并不存在的汗,语气带着一种刻意的、大大咧咧的轻松,试图掩盖什么,“地铺我睡惯了,床垫太软反而不自在。”

他指了指莲身下柔软的床铺,“你安心睡你的。”

雨宫莲没有立刻回应,她裹着毯子,只露出一张小巧的脸庞,在房间昏暗的光线下,那双晴空般的眼睛显得格外清澈明亮。

她静静地看着藤原修铺好的地铺,就在房间冰凉的地板上,离床不远,紧挨着墙角,看起来单薄又冷硬。

她的目光在那地铺上停留了几秒,又缓缓移向藤原修那张写满疲惫和掩饰的脸,男人眼底的血丝和眉宇间深刻的纹路在阴影里显得格外清晰。

空气里弥漫着一种微妙的沉默,只有窗外隐约传来的车流声。

“藤原先生,”雨宫莲终于开口,声音很轻,带着一丝困倦的微哑,却清晰地穿透了寂静,“地上很凉。而且,”她顿了顿,目光平静地迎上他带着询问和一丝不易察觉紧张的眼神,“您看起来……很累。”

藤原修愣了一下,随即有些尴尬地摆摆手:“没事没事,大叔我皮糙肉厚……”

他的话被少女接下来的动作打断了。

雨宫莲掀开了身上的薄毯,动作流畅地站起身,径直走向他刚刚铺好的地铺。

她弯腰,抱起了一个枕头——那是一个看起来还算干净的备用枕头。

然后,在藤原修错愕的注视下,动作轻盈的走到床边。

“藤原先生,”她停床边,转过身,怀里抱着那个枕头,像抱着一个小小的盾牌。

房间昏暗的光线勾勒出她纤细的身影轮廓,她的脸半隐在门框的阴影里,表情看不真切,只有那双眼睛,在黑暗中依旧清澈得惊人,如同倒映着星光的深潭。

她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清晰地回荡在狭小的空间里。

“如果您不介意的话……”

她微微停顿了一下,似乎在斟酌着最恰当的措辞,又像是在等待着对方的心跳漏掉一拍。

然后,那平静的声音继续流淌出来,带着一种近乎天真的体贴,却又像投入深水的石子,激起无声的巨浪。

“今晚可以一起睡在床上吗?床很大。这样……您就不用担心着凉了。”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凝固了,藤原修整个人僵在原地,像是被施了定身咒他张着嘴,喉咙里像是被什么东西死死堵住,发不出任何声音。

血液似乎瞬间冲上了头顶,又在下一秒褪得干干净净,只留下一种冰凉的眩晕感。

他脑子里一片混乱,只剩下少女那句石破天惊的话在嗡嗡作响。

汉堡肉在上,他几乎怀疑自己的耳朵出了问题,或者是过度疲劳产生的幻听,可少女抱着枕头站在床边的身影如此清晰,那双清澈见底、此刻却让他完全无法解读的眼睛正静静地看着他,没有羞涩,没有挑逗,只有一种近乎纯粹的、为他人着想的坦然。

一起睡?

睡在一张床上?!

问我介不介意?

从某种角度上来说他当然不介意。

但是,从社会伦理上来说,荒谬!危险!她到底在想什么?!她才多大?自己又是什么人?仙人跳?骗钱?无数个警铃在他混乱的脑海中疯狂炸响,混合着一种被冒犯的恼怒和一种更深层的、连他自己都不愿承认的慌乱。

“你……你胡说什么!”藤原修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嘶哑得厉害。

就在这时,雨宫莲再次开口了。她的声音依旧很轻,却像一根冰冷的针,瞬间刺破了藤原修所有的惊怒和混乱。

“没关系的。”她的语气平淡得像在谈论天气,抱着枕头的手臂却微微收紧了些。

“你……”他艰难地吐出一个字,声音嘶哑得厉害,“……早点休息。”他几乎是命令式地说道,带着一种急于结束这失控场面的狼狈,他猛地转过身,不再看莲,大步走向地铺的方向,背影僵硬得像一块被强行移动的岩石。

“藤原先生,”莲的声音再次响起,依旧平静,却带着一种不容忽视的坚持。她没有追上去,只是站在原地,目光落在他铺在冰冷地板上的那团单薄被褥上。

“地上寒气重,您这样睡,明天会不舒服的。”她的语气里充满了纯粹的、不带任何杂质的关切,像一个懂事的孩子在担心长辈的身体,“您的脸色…看起来不太好。”

藤原修的脚步顿在卧室门口,他没有回头,但肩膀的线条绷得更紧了。少女的关心像羽毛一样轻,却精准地落在他此刻最脆弱的地方,身体的疲惫和精神的震荡确实让他感到一阵阵发虚,地板的冰冷透过拖鞋底传来,似乎在印证她的话。

“我睡沙发!”他几乎是吼出来,带着一种破罐破摔的烦躁,猛地拉开了卧室门。

“沙发太短了,您睡不开的。”莲的声音紧随其后,清晰而冷静地指出事实,客厅那张旧沙发,对于藤原修的身高来说,确实如同刑具。

藤原修僵在门口,背对着客厅,像一尊被钉住的雕像,进也不是,退也不是。少女的每一句话都像精准的手术刀,切中要害,将他逼入一个看似只有唯一选择的角落。

一股巨大的无力感和荒谬感攫住了他,他三十八岁,自认经历过世事沧桑,此刻却被一个刚成年的少女用最温和、最体贴的方式,逼迫得进退维谷。

卧室里只亮着一盏昏暗的床头灯,光线吝啬地洒在凌乱的床铺上,那张双人床,此刻像一片充满诱惑又布满荆棘的沼泽。

莲没有再说话,客厅里只剩下藤原修粗重而压抑的呼吸声,以及他自己擂鼓般的心跳。

终于,藤原修像是耗尽了所有对抗的力气,肩膀颓然地垮塌下来,他极其缓慢地、带着一种近乎悲壮的沉重,转过身。

他的目光避开了莲清澈的注视,死死地盯着地面,仿佛那里有他最后的救命稻草。

“……你,”他喉结滚动了一下,声音干涩得如同砂纸摩擦,“……睡里面,靠墙。”

这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妥协,带着沉重的屈辱感和一种无法言喻的自我厌恶,他感觉自己像个懦夫,像个被牵着鼻子走的蠢货。

“好的。”莲的回答没有任何犹豫,轻柔得像一声叹息,带着一种“终于解决了问题”的如释重负。

她抱着那个枕头,仿佛只是一次再普通不过的睡眠,她没有多看藤原修一眼,径直走到床的另一侧,动作自然地将枕头放在靠墙的位置。

然后,她掀开被子一角,安静地躺了进去,身体尽可能地贴着冰冷的墙壁,将自己缩成小小的一团,留出了几乎四分之三的空位。

她的动作流畅、自然,没有丝毫的扭捏或迟疑,仿佛和长辈同榻而眠是一件再正常不过的事情。

这种坦荡,反而让藤原修紧绷的神经更加无所适从。

藤原修站在床边,像一尊被雷劈过的木桩。

他看着床上那鼓起的小小一团,少女温热的体温似乎已经隔着空气隐隐传来,空气中弥漫着她身上淡淡的、干净的皂角混合着一种难以形容的、如同雨后青草般的清新气息,与他房间里陈旧的烟草味和汗味格格不入。

他感到一阵眩晕。

身体里有两个声音在疯狂撕扯:一个在咆哮着“危险!快滚出去!”,另一个则在疲惫地低语“地板真的很冷…而且你累得快站不住了…她只是个小姑娘…睡吧…”

他的手指无意识地蜷缩又松开,掌心全是冷汗。

最终,身体的疲惫和地板的冰冷印象战胜了残存的理智。

他几乎是同手同脚地、僵硬地挪到床边,动作笨拙得像一个提线木偶。

他背对着莲,像面对着一堵无形的墙,小心翼翼地、只占据了床边最外侧的一点位置,身体紧绷得像一块随时会断裂的钢板。

他甚至不敢完全躺下,只是半靠着,一条腿还垂在床边,仿佛随时准备弹跳起来逃离。

床垫因为他的重量微微下陷,两人之间隔着一条足以再躺下一个人的空隙,藤原修能清晰地听到自己如雷的心跳和旁边少女清浅得几乎不可闻的呼吸声。

他死死闭上眼睛,试图屏蔽一切感官,但少女身上那股淡淡的、干净的气息却无孔不入,缠绕着他的神经,将他拖入一个混乱而危险的漩涡。

他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恐慌和一种深沉的、被命运嘲弄的无力感,他僵硬地维持着那个姿势,每一块肌肉都在叫嚣着抗拒,每一根神经都高度紧绷,紧张的和处男一样,虽然他确实是。

黑暗中,雨宫莲静静地侧躺着,面朝着墙壁。她的眼睛在阴影里睁着,晴空般的眸子里没有任何睡意,只有一片沉静的、仿佛能吞噬一切的幽深。

她能清晰地感受到身边男人身体传来的僵硬和极力压抑的颤抖,能听到他紊乱沉重的呼吸。

她的唇角,在无人窥见的黑暗中,极其缓慢地、无声地向上弯起一个微小的弧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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