突如其来的问话让傅春秋停下脚步,他打量起眼前的北极星军人,思索着对方的身份。
毫无疑问,对方是个旧民,从头发来看,这种夹带着暗金色调的红茶色或板栗色头发十有八九属于希希纳族。
身上穿着的是北极星220式军服,从军服袖口边角与帽子边缘的颜色为白色来看,她应该隶属于普通部队,而不是红色帽边的血徒部队或者是蓝色帽边的内务部队——这两种部队是傅春秋在北极星最避之不及的存在,前者像疯狗一样犯下了无数的战争罪行,后者则是穿着军服的特务,虽然是他的同行,但正因如此,他才必须对此保持高度警惕。
除此之外,兵种章是宪兵,军衔为大士,身上佩戴着一枚‘祖国卫士’勋章。
看对方的年纪,似乎也就二十岁出头,甚至可能不到二十岁,这个军衔在北极星军衔体系中已经不低了。如果从少年军校算起,综合各方考量,一个北极星人最快可以在二十岁当上少尉,如果是从青年军校开始,最快也可以在二十三岁当上少尉——哪怕是负责管理整个参商星东部情报工作的佟仁也只是少校军衔,相比之下,北极星少尉军衔已经可以等同其他科学院中尉甚至是上尉军衔了,这种‘高职务配低军衔’一直是北极星的特色。
和其他科学院不同,北极星军队并不排斥女性,却也并不支持——在他们的传统价值观里,女性的主要职责依旧是从古至今都逃不开的生儿育女,不过他们高度认可那些愿意像男人一样拿起武器战斗的女性,自然也尊重这些女性的想法。
他在北极星的时候就经常感叹‘为什么北极星的事情总是那么糟糕’,这些人做事不仅偏执又抽象,甚至还有点儿魔怔,他们在意识形态到文化传统的各个方面,往往持有各种五花八门且彼此自相矛盾的立场,却能拧成一股绳子勒死一切敌人,这本身就是个奇迹。
女性身后斜背着一支‘老乡’冲锋枪,头上戴着一顶‘趴趴帽’——这种酷似贝雷帽的帽子看上去就像被人从中间踩了一脚的面包。
傅春秋眯起眼睛,他对眼前之人实在没什么印象。
对方叫自己‘特工’,那肯定是在什么地方见过自己,大概率是在北极星……可自己怎么没什么印象?
看着疑惑的傅春秋,女性伸出手做了一个扛东西的动作,然后微微低头,手指似乎在扣动扳机。
“轰!”
她用起了拟声词,但表情却十分平淡,仿佛这拟声词不是出自她的口中,而是从别人口中说出来的一样,给人的感觉颇为呆滞木讷。
傅春秋看到对方的动作,整个人立时一愣,他没想到会在这里见到对方。
“是你?河边炸鱼的那个?”
女性点了点头,随即微微歪头,用木讷呆滞的眼神打量着傅春秋。
“特工,你还没有回答我的问题,为什么会穿着参商星的制服?”
傅春秋摇头苦笑,随即正色道。
“我本来就是参商星人。”
他是挺胸抬头说出这句话的,这是他心中的骄傲,尽管此时此刻看上去如此的可笑——他站在被北极星人占据的故乡土地上,向占据这片土地的北极星人显示自己的骄傲……
“特工,你真了不起,向你致敬。”
女性眼中流露出钦佩的神色,虽然只是短短一瞬便重归木讷,她缓缓立正,同时向傅春秋行礼。
她行礼的动作是标准的北极星军礼,手掌向内按在肩前,同时微微低头躬身——据说这是古代游牧民族见面打招呼的方式,在北极星一直延续至今,甚至还被引入了军礼之中。
傅春秋不知道对方说的话是在讽刺自己还是有什么别的意思,无论是哪一种,他都只能默默忍受。
虽然关于对方的一些记忆在脑海中迅速浮现,但他对此却没什么实感,毕竟那是对方小时候的事情,也很难和现在联想在一起。
不过这也算是女大十八变了,对方如今的样子和小时候差距很大,但那种木讷呆滞却始终未改,这可能也是对方身上唯一不变的东西了。
“特工,需要帮助吗?”
女性看着傅春秋手里的包裹墙,她虽然有些困惑,但还是出言询问。
“不需要,我很快就会离开。”
傅春秋摇摇头,拖着他的包裹墙离开了仓库。
只剩下看着他离去的女性宪兵,她目光依旧呆滞,或者说无感情,仿佛机器人一样死板。
傅春秋走出没多远,就看到一个黑眼睛的女孩跑过自己身边,对着自己身后打招呼。
“嘿!爱尔·茵钦伊!我的爱尔梵德!克里木宁!”
原来她叫爱尔·茵钦伊……
傅春秋在北极星生活了十年之久,接受了北极星观海特工学院的培训,比起其他参商星人,他对于北极星社会有着更深的理解,尽管依旧有太多的东西他永远也理解不了。
那个女孩称呼对方的时候用的是‘乌尔奇奥拉通用语’,一种流行在北极星北方‘色目人’中的通用语言,分为东、西两种口音,无论是哪种色目人,只要是操着‘乌尔奇奥拉语族’的民族,基本上都能听懂个七七八八,该语言是北极星语言学家基于乌尔奇奥拉语族东大陆语支下各语言的特点进行复原重组后创造的‘人造语言’,但本质上不能等同于‘乌尔奇奥拉祖语’。
从女孩的口音来看,应该是东部口音,而且不是她的第一语言。
‘爱尔梵德’这个词不是乌尔奇奥拉通用语,而是一个出自鄂木齐斯族的词语,就像炎族和别人打招呼时用‘Hello’这种盖亚语单词一样,北极星各民族互相说话的时候也喜欢引用本民族语言之外的词语。
这个词通常用来称呼‘地位很高的女性’,在近代也具备形容‘能力比自己强且关系很亲密的女性’之含义,具有敬语的意味但表述出来较为随和,在这种语境下基本上等同于‘我的朋友’。
‘克里木宁’则是乌尔奇奥拉通用语中‘好久不见’的意思,至于女宪兵的名字‘爱尔·茵钦伊’在乌尔奇奥拉通用语里则是‘女儿’与‘沉默’的意思,倒也很符合对方的性格。
和炎族不同,北极星许多民族都没有姓氏,通常具备‘父子联名’或者是‘阴阳变格’等特点,很多人往往以氏族名、部落名甚至是地名为姓。
虽然近代北极星很多边疆民族基于方便交流等目的为自己取了炎族的姓名,但这些姓名要么姓氏古怪,要么名字奇葩,基本上一听就知道对方不是炎族。
像这个叫做‘爱尔·茵钦伊’的女宪兵,她既不是姓爱尔,也不是姓茵钦伊,这个名字里就没有她的姓,前后两个词都是她的名字。
爱尔是一个阴性词,表明她是女性,茵钦伊则是她的小名,两者加起来组成了她的名字。
而那个打招呼的女孩虽然无法判断民族,毕竟样貌与炎族无异,但可以排除鄂木齐斯族或者是类似那之类的色目民族,应该也是某个边疆民族。
对方脖子上挂着耳机,兵种章是军乐队,佩戴有战术员标志,不过军衔却是中士——作为战术员,军衔其实并无太大意义,尤其是军乐队,只不过北极星的军乐队是照着战斗部队的标准训练……给人感觉不伦不类的。
傅春秋微微回头,看着女孩同女性宪兵打招呼。
那个曾经扛着火箭增程式无后坐力炮用过期炮弹在冰层上炸鱼的女孩如今已经长大,就像她的父辈和祖辈那样,成为了一名北极星军人——这是傅春秋最讨厌的职业,没有之一。
其实对女孩的身世来说是很正常的事情,只是傅春秋没办法接受曾被自己救过的女孩最终站在自己对立面这个事实。
如果对方能一直待在她的故乡该有多好啊,偏偏对方离开了她的故乡,以侵略者的身份站在了自己故乡的土地上。
傅春秋暗自摇头,终是什么也没有说,只是继续走自己的路。
他走到车边,将包裹拆开,把搪瓷罐一个一个放进车里。
每一个上面都写着含义不明的文字:狗、谐、稳、莽、偷……
傅春秋是一个都没看明白,完全没法理解上面印的这些字有什么含义,可能只是随便印上去的。
专供达官贵人出门的奔马520轿车被他转眼便被他装满了搪瓷罐,若是被人看到必然会哄堂大笑,哪有人用这种车运东西的……
不过傅春秋很少在乎别人怎么看他,他本就是不要脸的人——能加入北极星的人多多少少都会放下尊严和底线,不然就没法融入北极星之中。
他看着手中最后一个搪瓷罐,上面写着‘奶’字,仿佛制造者知道这个罐子会被装牛奶一样,傅春秋顺手将之丢进副驾驶位,发动汽车离开了仓库。
临走的时候,他的目光透过后视镜看着高处飘扬的两面旗帜,一面是参商星的旗帜,一面是北极星的旗帜。
随着汽车发动,两面旗帜开始同傅春秋渐行渐远。
要是什么时候这两面旗帜只剩下一面就好了——参商星的那一面……
他心里虽然这么想,但他比谁都清楚,北极星是请不走的,想要将另一面旗子摘下是需要付出代价的。
而自己正是随时准备为此付出代价的人,自己爱这片土地,也爱这片土地上的人,因此,自己愿意为他们而战,直至自己再也无法战斗为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