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云仙门老祖凌虚子,此刻全然没了平日仙风道骨、德高望重的模样。他像一只被踩了尾巴的猫,在不算宽敞的洞府内焦躁地踱来踱去,宽大的云纹道袍下摆被他踩得满是褶皱也浑然不觉。那张保养得宜、颇具威严的脸上,此刻交织着肉痛、懊恼、惊惧和一种被抄了老巢的茫然无措。
“没了……全没了……”凌虚子嘴里反复念叨着,声音发颤,带着哭腔。他猛地扑到洞府角落一个看似平平无奇的石笋旁,手指颤抖着掐动法诀,石笋底部无声地滑开一个仅容拳头通过的暗格。
他急切地将手伸进去摸索,动作急切得近乎粗暴。
空的!
只有冰冷的石壁和几缕积年的灰尘!
凌虚子不死心,又扑向洞壁上一幅描绘着云海仙鹤的水墨画。他小心翼翼地揭开画轴一角,露出后面石壁上一个小小的凹槽。凹槽里,原本应该嵌着一块温润的、蕴含空间之力的“芥子石”,那是他存放最珍贵私藏的地方!
然而此刻,凹槽里空空如也!只留下一个清晰的、仿佛在嘲笑他的印痕!
“啊——!”凌虚子发出一声压抑的、如同野兽受伤般的低吼,颓然跌坐在地上,背靠着冰冷的石壁,双目无神地望着洞顶垂下的钟乳石。
“三百七十二年!整整三百七十二年啊!”他掰着手指头,心痛得无法呼吸,“从金丹期就开始省!宗门俸禄克扣一点,讲道时‘孝敬’的灵石藏一点,帮人炼丹炼器时‘损耗’报高一点,还有那些……咳咳,偶尔‘捡到’的无主之物……”
他脑海中闪过自己为了攒下这点私房钱,几百年来是如何在赤练仙子那双明察秋毫的火眼金睛下,斗智斗勇,殚精竭虑!他藏过丹炉夹层,藏过拂尘柄里,藏过蒲团坐垫,甚至将上品灵石伪装成普通灵玉混在装饰盆景里!每一次藏匿,都伴随着心惊肉跳的刺激和成功后隐秘的窃喜。
可现在,一切都化为了泡影!
“赤练……赤练她是怎么发现的?”凌虚子百思不得其解,恐惧更甚于肉痛。他自认藏匿手段天衣无缝,每次动用私房钱都小心谨慎,不留痕迹。难道是……因为登仙台被毁,赤练心情不好,所以加大了“巡查”力度?
他猛地想起前几天赤练仙子似笑非笑地拿着他藏在“听涛阁”假山秘洞里、伪装成普通景观石的几块“星纹秘银”时的眼神,那眼神……仿佛能穿透他所有的伪装,看到他内心深处那点可怜巴巴的私藏!
“完了完了……”凌虚子越想越怕,冷汗涔涔而下。私房钱被抄底还是小事,关键是……他偷偷扣下的那几件“来路不太正”的小玩意儿也被一并缴获了!其中有一枚据说是上古某位风流剑仙遗落的玉佩,上面还刻着暧昧不明的诗句……这要是被赤练深究起来……
凌虚子打了个寒颤,仿佛已经看到了烈焰鞭抽破空气的呼啸声和屁股上火辣辣的痛楚。
他失魂落魄地瘫坐在地上,目光扫过这处最后的、也是他自认为最安全的“藏宝洞府”。这里布置得如同一个简陋的书房,除了石桌石凳,就是几个书架,上面摆满了各种茶经、棋谱、以及一些……嗯,品味独特的古董小玩意儿(大部分是赝品)。
“怎么办……问道大典在即,赤练肯定盯得更紧……再想攒私房钱,难如登天……”凌虚子愁云惨淡。没有灵石,他拿什么去买那套心仪已久、据说是用“悟道茶树”边角料雕琢的茶具?拿什么去淘换那本失传已久的《上古茶器鉴赏录》孤本?没有这些精神寄托,他如何在赤练仙子的“高压统治”下苟延残喘?
就在这时,洞府入口的禁制传来一阵极其微弱、如同水波荡漾般的涟漪波动。这波动极其隐晦,若非凌虚子此刻正全神贯注地对着洞口方向发呆(主要是怕赤练突然杀到),几乎无法察觉。
“谁?!”凌虚子如同惊弓之鸟,猛地弹跳起来,周身灵力下意识地涌动,警惕地看向入口。难道是赤练去而复返?他下意识地想找个地方躲起来。
然而,禁制波动平息后,并没有人进来。只有一片薄薄的、边缘有些卷曲的枯黄树叶,打着旋儿,慢悠悠地从禁制缝隙中飘了进来,落在了凌虚子脚边。
凌虚子一愣,狐疑地看着那片叶子。这洞府阵法严密,别说树叶,连只苍蝇都飞不进来。这叶子……有古怪!
他小心翼翼地用灵力摄起树叶,仔细端详。树叶本身平平无奇,只是常见的枫树叶子。但叶子的背面,却被人用极细的笔锋,画了一个……箭头?
箭头指向叶柄处一个微小的凸起。
凌虚子心中一动,指尖凝聚一丝微不可察的灵力,轻轻点在那个凸起上。
噗!
树叶无声地碎裂开来,化作一小撮灰烬飘散。而灰烬之中,赫然包裹着一枚……**下品灵石**?
灵石品相普通,灵气稀薄,在凌虚子这等人物眼中,简直如同路边的石子。但真正让凌虚子瞳孔骤缩、浑身汗毛倒竖的,是灵石表面,被人用尖锐之物,歪歪扭扭刻上的四个小字:
天道欠债
那字迹!那混不吝的戏谑感!与听涛崖下那块巨石,与黑风坳矿洞里那块石头,如出一辙!
“无名客!!!”凌虚子如同被一道九天劫雷劈中,头皮瞬间炸开!一股寒气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他手一抖,那枚刻着字的灵石差点脱手飞出!他死死攥住灵石,指节因为用力而发白,身体抑制不住地颤抖起来。
他怎么会在这里?!他怎么知道这个洞府?!他怎么穿透的禁制?!这枚刻着字的灵石……是警告?是挑衅?还是……索命的预告?!
恐惧如同冰冷的毒蛇,瞬间缠绕住凌虚子的心脏,让他几乎窒息。登仙台崩塌的恐怖景象、赤练仙子的烈焰鞭、还有眼前这枚如同催命符般的灵石……三重压力如同三座大山,轰然压在他的心头!
“完了……全完了……”凌虚子面如死灰,背靠着石壁缓缓滑坐在地,连攥着灵石的手都无力地垂了下来。他感觉自己像个被剥光了丢在闹市的小丑,所有秘密(惧内、藏私房钱)和恐惧(无名客),都暴露在某个无形存在的戏谑目光之下。
就在凌虚子万念俱灰,觉得自己即将成为继登仙台之后,下一个被无名客“求乐子”的牺牲品时——
“老祖何故唉声叹气?”一个清朗平和、带着几分笑意的声音,突兀地在洞府内响起。
声音不大,却如同惊雷,再次将凌虚子吓得魂飞魄散!他猛地抬头,循声望去!
只见洞府那唯一的石桌旁,不知何时,竟多了一个人!
那人穿着一身洗得发白的靛蓝布衫,头上戴着顶普通的竹编斗笠,帽檐压得很低,遮住了大半面容。他就那么随意地坐在石凳上,姿态闲适,仿佛在自己家后院喝茶。石桌上,不知何时多了两个粗瓷茶杯,杯中热气袅袅,散发出一种极其普通、却在此刻显得无比诡异的茶香。
“你……你是谁?!怎么进来的?!”凌虚子声音发颤,体内灵力疯狂运转,却惊骇地发现,自己洞府内布置的所有警戒、反击阵法,在此人面前都如同死物,毫无反应!对方的气息更是如同深渊,完全无法探查深浅!能无声无息突破他引以为傲的洞府禁制,坐在他面前……此人修为,深不可测!
“老祖不必惊慌。”斗笠人轻笑一声,端起一杯茶,慢悠悠地吹了吹热气,“在下不过是个路过的闲人,见老祖愁眉不展,似有难处,特来……献上一策。”
他的声音平和,甚至带着点令人放松的亲和力,但在凌虚子耳中,却比九幽寒风还要刺骨。闲人?能无声无息闯入他这连赤练都找不到的秘府,还拿着刻有“天道欠债”的灵石……这能是闲人?!
“献……献什么策?”凌虚子强压着恐惧和立刻出手的冲动,声音干涩地问道。他死死盯着对方,试图从那低垂的帽檐下看出点什么。
“自然是……解老祖燃眉之急的良策。”斗笠人放下茶杯,手指在粗糙的石桌面上轻轻敲击着,发出笃笃的轻响,仿佛敲在凌虚子的心尖上,“听闻老祖最近……手头有些拮据?被收缴了些许……身外之物?”
凌虚子老脸一红,羞愤交加,却又不敢发作。对方连他私房钱被抄底这种丢脸至极的事都知道得一清二楚!
“在下有一法,可助老祖在问道大典期间,神不知鬼不觉地……重新攒下一笔丰厚的‘应急之资’。”斗笠人的声音带着一丝循循善诱的蛊惑,“而且,绝对安全,不会被任何人察觉。”
“什么办法?”凌虚子心头猛地一跳,如同即将溺毙之人抓住了最后一根稻草,恐惧暂时被贪婪压下。他太需要灵石了!太需要那点能让他喘息的“私密空间”了!
斗笠人微微抬起头,帽檐下的阴影中,似乎能看到一抹极其玩味的笑意。他压低了声音,如同分享一个天大的秘密:
“老祖可知,问道大典,‘问道坪’核心区域之下,埋藏着何物?”
凌虚子一怔,下意识回答:“自然是维系大典‘万仙朝元大阵’的灵脉节点,以及……历代祖师加持的镇山基石?”这是青云仙门最核心的机密之一,但作为老祖,他自然知晓。
“不错。”斗笠人点点头,手指蘸了点杯中茶水,在石桌光滑的桌面上画了一个简易的、代表问道坪的圆圈,然后在圆圈中心下方点了点,“此处,便是核心灵脉与镇山基石交汇的‘灵枢点’。此点稳固无比,能量磅礴,乃是整个大阵的定海神针,等闲外力根本无法撼动分毫……”
他顿了顿,手指在“灵枢点”旁边,又画了一个小小的、不起眼的叉。
“然,万物有隙,天道尚且有缺。这固若金汤的‘灵枢点’旁,因历代灵力冲刷和祖师道韵浸染,意外形成了一处极其微小、极不稳定的‘灵蕴涡旋’。此涡旋如同阵法上的一个‘盲点’,吸纳逸散灵力,自成一方隐秘小空间,其内……灵粹凝结,日积月累,怕是已孕育出不少……精纯的‘灵髓玉膏’。”
“灵髓玉膏?!”凌虚子呼吸猛地一窒!那可是比极品灵石还要珍贵百倍的天地奇珍!指甲盖大小的一块,蕴含的灵力就足以支撑元婴修士数月苦修,更是炼制顶级丹药、淬炼本命法宝的无上宝材!价值连城!而且,此物气息内蕴,极难被探查发现!
“那处涡旋空间,因处于灵枢点‘阴影’之下,万仙朝元大阵的监控对其完全无效。只要老祖能在问道大典开启、阵法全力运转、灵力波动最为剧烈、足以掩盖一切细微异动之时……”斗笠人的手指在那个“叉”上轻轻一敲,“……以‘青云引’秘法悄然破开涡旋外层屏障,瞬息取走其中玉膏,再立刻封闭。神不知,鬼不觉。纵是赤练仙子亲至,也绝难察觉分毫。”
凌虚子心头再震,对方连本门核心秘法都知道?!
凌虚子的心脏不争气地狂跳起来!眼中瞬间爆发出贪婪的光芒!灵髓玉膏!而且是能避开大阵监控、在赤练眼皮底下偷取的灵髓玉膏!这简直是天赐良机!有了这个,他失去的私房钱算什么?!他能买下整个修真界最顶级的茶具和孤本!
但狂喜仅仅持续了一瞬,巨大的恐惧和疑虑立刻如同冰水浇头!
“你……你究竟是谁?!”凌虚子死死盯着斗笠人,声音带着前所未有的凝重和恐惧,“这等宗门绝密,连核心长老都未必知晓!你如何得知?又为何……告诉我?”天下没有白吃的午餐!对方将如此“机缘”拱手相送,所图必定更大!
斗笠人发出一声意义不明的轻笑,缓缓站起身。他没有回答凌虚子的问题,只是伸出手指,点了点凌虚子手中那块刻着“天道欠债”的下品灵石。
“老祖何必纠结在下是谁?”他的声音依旧平和,却透着一股洞悉人心的力量,“你只需知道,这笔交易,对你而言,稳赚不赔。你得了梦寐以求的‘应急之资’,解了燃眉之急。而我……”他顿了顿,帽檐下的阴影似乎加深了些许,“……只想在问道大典这场盛大的‘剧目’中,看到一点点……有趣的小插曲,一点小小的……‘意外之喜’。”
他微微倾身,声音压得更低,带着魔鬼般的诱惑:
“想想看,老祖。当十万修士的目光都聚焦在神圣的祭典之上,当赤练仙子的注意力都被大典流程所吸引……谁能想到,就在他们脚下,就在那最稳固的基石旁,您老人家正悄无声息地……发一笔横财呢?”
“一点点无伤大雅的‘小意外’,换一场泼天富贵和彻底的喘息之机……这笔买卖,难道不划算吗?”
斗笠人直起身,最后看了一眼陷入剧烈挣扎、脸色变幻不定的凌虚子,轻笑一声:
“方法已告知老祖,做与不做,全在您一念之间。毕竟……”
他转身,身影如同融入水中的墨迹,开始变得模糊、透明。
“……‘天道欠债’,总归是要还的。小赌,方能怡情。告辞。”
话音落下的瞬间,斗笠人的身影彻底消失在洞府之中,如同从未出现过。只留下石桌上两杯尚有余温的粗茶,和空气中若有若无的茶香……
以及,呆立当场的凌虚子。
他手中,那枚刻着“天道欠债”的下品灵石,仿佛有千斤重,冰冷地硌着他的掌心。斗笠人那充满诱惑的话语,如同魔音灌耳,在他脑海中疯狂回荡。
灵髓玉膏!唾手可得的泼天富贵!
被发现的风险!赤练的烈焰鞭!还有那个神秘莫测、如同鬼魅的无名客!
恐惧与贪婪,如同两条毒蛇,在他心中疯狂撕咬、角力。他额头上渗出豆大的汗珠,背脊的衣衫已被冷汗浸透。
洞府内死寂一片,只剩下凌虚子粗重而混乱的喘息声。
他缓缓低下头,看着掌心那枚小小的、刻着字的灵石。那歪扭的“天道欠债”四个字,此刻在他眼中,仿佛变成了一个狞笑的魔鬼面孔,又像是一把通往无尽财富的……禁忌钥匙。
凌虚子猛地攥紧了拳头,将那枚灵石死死地包裹在手心。粗糙的石棱硌得掌心生疼,却似乎让混乱的思绪清晰了一丝。
他抬起头,布满血丝的双眼,望向洞府深处某个方向。那里,存放着他当年初入青云时,师尊赐予的、记录着“青云引”秘法的玉简。
一个疯狂的、充满巨大诱惑和致命风险的念头,如同藤蔓般,在他心底最阴暗的角落,悄然滋生、疯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