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云山脚下的“青萍集”,因着毗邻仙门,又连接着通往四方的大道,素来是南来北往的修士、行商、散修乃至凡俗武者的汇聚之地。登仙台崩毁的余波、九天十地追魂令的森严、以及昨日那场“魔尊闹市”的荒诞风波,如同投入这潭深水的巨石,让本就喧嚣的集镇,更添了几分沸腾的燥热与猎奇的气息。
而集镇上最热闹的去处,莫过于临河而建的“醉仙楼”。这酒楼高三层,飞檐斗拱,虽无仙家琼宇的华美,却胜在宽敞热闹,鱼龙混杂。一楼大堂人声鼎沸,挤满了贩夫走卒;二楼雅座清幽些,多是有些身家的行商和小宗门修士;三楼则被几间包厢占着,常有仙门弟子或身份特殊之人光顾。
此刻,正是日头西斜,晚市初开的时辰。醉仙楼的一楼大堂,更是喧嚣得如同开了锅的沸水。
李玄换了一身半旧不新的靛蓝布衫,头上扣了顶遮阳的宽檐斗笠,收敛了所有引人注目的气息,如同一个最寻常不过的游方散修,挤在靠窗角落一张油腻腻的小方桌旁。桌上摆着一碟盐水花生,一壶最便宜的“烧刀子”,他自斟自饮,斗笠的阴影遮住了大半张脸,只露出线条分明的下颌和微微上扬的嘴角,耳朵却如同最灵敏的雷达,捕捉着大堂里每一道声浪中的信息碎片。
“听说了吗?昨天西市那边!可了不得!”邻桌一个敞着怀、露出黝黑胸毛的粗豪汉子,拍着桌子,唾沫横飞,嗓门压过了周围的嘈杂,“幽冥魔域的魔头!好几百号!骑着那比房子还高的骷髅大马!轰隆隆就闯进菜市口了!”
“真的假的?”旁边一个瘦小的行商缩了缩脖子,一脸不信,“魔尊厉千绝?那等人物,会来咱这凡人赶集的地界?”
“千真万确!”汉子瞪圆了眼,“我三舅姥爷家的二小子就在西市摆肉摊!亲眼所见!那魔头,黑袍子,红脑门,眼珠子跟鬼火似的!坐骑一跺脚,震得地皮都颤!张屠户家刚宰的肥猪,吓得从架子上掉下来,摔成了肉泥!”
“噗——”旁边一个书生模样的年轻人刚抿了口酒,闻言直接喷了出来,呛得直咳嗽,“咳咳……魔龙驹跺脚……震死猪?兄台你这……也太夸张了吧?”
“夸张?”汉子梗着脖子,“你是没见那场面!魔头一发怒,那气浪!呼啦一下!王婆子家的萝卜摊,几十筐水灵灵的大萝卜,全成了萝卜粉!满天飞!跟下雪似的!”他绘声绘色地比划着,仿佛自己就在现场。
“对对对!”另一桌一个尖嘴猴腮的汉子凑过来,神秘兮兮地压低声音,“我还听说,那魔头冲着一个卖菜的老农吼:‘本尊只是想问个路啊!’那声儿,震得房梁上的灰簌簌往下掉!你们说,他带着几百号凶神恶煞的魔兵,闯到菜市场……就为了问路?谁信呐!”
“哈哈哈!”周围顿时爆发出一阵哄笑。
“问路问进萝卜堆里?魔尊大人这路痴的毛病,怕不是比他那身魔功还厉害!”
“我看呐,八成是迷路迷昏了头!听说他在落魂峡就迷了一天一夜!”
“啧啧,这要是传回魔域,厉千绝这脸可往哪搁哦……”
李玄在斗笠下无声地咧了咧嘴,端起粗瓷碗抿了一口烧刀子。嗯,这“萝卜粉下雪”和“震死猪”的版本,比昨天现场看到的还要精彩三分。民间智慧,果然不容小觑。
咚!
魔尊的笑谈还未平息,另一桌关于登仙台的议论又高了起来。一个须发皆白、颇有几分仙风道骨的老修士(至少他自己这么认为),捋着胡须,神情凝重地开口:
“诸位莫要只当笑谈!那无名狂徒毁掉登仙台,才是泼天大祸!飞升之路断绝,吾辈修士长生之望,尽付东流啊!”他声音沉痛,引得周围几桌都安静下来倾听。
“谁说不是呢!”一个穿着锦袍、明显是商贾模样的胖子接口,小眼睛滴溜溜转,“听说那悬赏都开到先天灵宝了!仙魔两道魁首联手灌顶啊!这要是谁能抓住那魔头……”
“抓?”旁边一个脸上带疤、气息剽悍的散修嗤笑一声,将手中酒碗重重顿在桌上,“拿什么抓?连天机阁都算不出根脚!仙门老祖带着大队人马在南疆搜山,结果呢?被自家道侣追得满山跑!魔尊带着精锐去落魂峡堵人,结果堵进了穿山甲窝!我看呐,那无名客指不定就在咱们这醉仙楼里坐着,听着咱们议论他呢!”说着,他眼神锐利地扫视了一圈大堂,带着几分审视。
他这话一出,大堂里顿时安静了一瞬,不少人下意识地缩了缩脖子,紧张地左右张望,仿佛那青衫魔头真就藏在人群中。
李玄端着酒碗的手顿了顿,斗笠下的笑意更深了几分。这散修,倒是有点意思。
“咳咳,”一个穿着洗得发白的道袍、像是落魄小宗门弟子的青年清了清嗓子,试图打破这紧张气氛,“依我看,那无名客未必就是魔头。他炸了登仙台,留下‘天道欠债’的字样,或许……是天道不公,引来了这等逆天之人?”
“天道欠债?”另一桌一个醉醺醺的老头拍着桌子嚷嚷起来,“这话在理!凭什么飞升就得看那些仙门大派的脸色?凭什么资源都被他们占了?天道欠我们这些散修的债多了去了!那无名客炸得好!炸得妙!替天行道!”
“嘘!慎言!”立刻有人紧张地制止,“这话要是让仙门的人听见……”
“怕什么!”老头梗着脖子,“老子都快入土了!还不能说句痛快话?‘天道欠债,概不赊账’!这话听着就解气!我看呐,那无名客是条汉子!有种!”
关于无名客是魔头还是“义士”的争论,顿时在大堂里吵嚷开来,各执一词,吵得面红耳赤。
李玄饶有兴致地听着,手指在粗糙的桌面上轻轻敲击。天道欠债?替天行道?这些凡俗修士和散修的理解,倒是比他预想的还有趣些。
哒哒、哒哒。
就在争论稍歇,跑堂的小二端着托盘灵活地穿梭在各桌之间添酒上菜时,一个刻意压低了、却依旧带着兴奋的声音从李玄斜后方一桌传来:
“哎,你们听说没?瑶光圣地那位圣女……好像有点不对劲?”
这话题如同投入油锅的水滴,瞬间吸引了附近几桌的注意。八卦之心,人皆有之,尤其是关于那位冰清玉洁、高高在上的圣女的秘闻。
“怎么不对劲?快说说!”立刻有人催促。
“我有个远房表妹的邻居,在青云仙门当外门杂役,”爆料的是个獐头鼠目的瘦子,他神秘兮兮地左右看看,声音压得更低,“她说,这位云渺圣女自打来了青云山,除非坐云车之外,就几乎没出过静月轩!连问道大典祭服的试穿和符文微调,都推三阻四!伺候她的侍女私下抱怨,说圣女好像……特别怕见人?连跟长老说话都低着头,声音小得像蚊子哼哼,还动不动就发抖冒冷汗!”
“啊?不能吧?”有人表示怀疑,“圣女何等人物?冰清玉洁,法力高深,怎么会怕见人?”
“嘿,这你就不知道了吧?”瘦子得意地晃着脑袋,“我表妹的邻居可是亲眼所见!前几日圣女的车驾路过听涛崖,不知怎么的,车里突然传来一声惊呼!虽然很轻,但伺候的侍女脸都吓白了!后来有人去崖下查看,你们猜怎么着?”他故意卖了个关子。
“怎么着?快说啊!”
“崖下乱石滩上,有人刻了字!就是那个——‘天道欠债,概不赊账’!”
“嘶——!”周围响起一片倒吸冷气的声音。
“无名客的标记?!”
“我的天!圣女的车驾刚好经过……她看见了?然后被吓到了?”
“不会吧?圣女会被几个字吓到尖叫?”
“怎么不会!”瘦子斩钉截铁,“你们想想!圣女深居简出,冰清玉洁,哪见过这种阵仗?那无名客可是炸了登仙台的绝世凶人!他的标记出现在自己车驾经过的地方,换谁谁不慌?听说圣女回去后,脸色白得跟纸一样,好几天都没缓过来!”
众人一阵唏嘘,有同情的,有觉得不可思议的,也有暗自腹诽圣女名不副实的。
“啧啧,看来这圣女啊,也就是个没见过风浪的花架子……”
“话不能这么说,毕竟是女子……”
“嘿,我看是青云仙门和瑶光圣地把她捧得太高了,真遇上事,露怯了吧?”
李玄微微侧头,斗笠下的目光扫过那个唾沫横飞的瘦子。嗯,细节添油加醋了不少(比如那声“惊呼”就是他现场没听到的),但方向倒是没偏。云渺的社恐反应,在有心人眼中,果然成了“名不副实”、“花架子”的佐证。这对那位本就承受着巨大压力的小圣女来说,无疑是雪上加霜。
“有意思。”李玄心中低语,“捧得越高,摔得越惨。人心这块石头,砸起人来,可比法术狠多了。”
叽叽、喳喳。
大堂里的喧嚣还在继续,各种真假难辨的消息、添油加醋的传闻、充满个人臆测的评论如同无数条纷乱的线,在李玄的脑海中飞速穿梭、碰撞、重组。
魔尊厉千绝的迷路与暴躁(路痴+易怒)。
老祖凌虚子的惧内与藏私房钱(惧内+贪财)。
圣女云渺的社恐与压力(社恐+责任枷锁)。
钱多多的奸商本色(贪婪+算计)。
百晓生的强迫症与情报网(强迫症+信息掌控)。
还有那些仙门弟子表面恭敬下的骄矜,散修们对资源不公的愤懑,凡人对仙魔的敬畏与恐惧……
一张张面孔,一段段对话,如同散落的拼图碎片,在李玄那洞悉人性幽微的眼中,渐渐拼凑出一幅名为“青云众生相”的完整画卷。这幅画卷上,写满了欲望、恐惧、缺陷、虚伪,也充斥着荒诞、挣扎与……乐子。
“众生百态,果然才是天道之下,最精彩的戏码。”李玄端起粗瓷碗,将最后一口辛辣的烧刀子灌入喉中。劣酒的灼热感从喉咙一路烧到胃里,却让他眼中的光芒更加明亮。
就在这时,靠近柜台的一张桌子旁,一个喝得满脸通红、明显有了七八分醉意的中年汉子,猛地一拍桌子,震得碗碟乱跳,大声嚷嚷道:
“要我说!管他什么魔尊问路!管他什么登仙台被炸!管他圣女怕不怕人!都是狗屁!咱们这些小人物,该吃吃,该喝喝!天塌下来有高个子顶着!”
他打了个响亮的酒嗝,醉眼朦胧地环视一圈,声音带着酒后的亢奋与一丝破罐破摔的戾气:
“那无名客不是能炸登仙台吗?有本事……有本事他把青云山也给炸了!把问道坪掀了!让那些高高在上的仙长老爷们也尝尝灰头土脸的滋味!那才叫痛快!那才叫……呃……大乐子!”
他这惊世骇俗的醉话一出,整个大堂瞬间死寂!
所有人都像被掐住了脖子,惊恐地看着这个口出狂言的醉汉!炸青云山?掀问道坪?这简直是诛心之言!是要掉脑袋的!
连跑堂的小二都吓得僵在原地,托盘差点脱手。
那醉汉似乎也被自己脱口而出的话吓醒了几分酒意,脸色瞬间煞白,冷汗涔涔而下,慌忙捂住嘴,惊恐地左右张望,生怕下一刻就有仙门执法弟子冲进来把他锁走。
然而,在这片死寂和惊恐之中。
角落里的李玄,斗笠下的嘴角,却缓缓咧开了一个无声的、如同发现绝世珍宝般的灿烂笑容。
那笑容里,充满了纯粹的、近乎孩童般的兴奋与……恍然大悟!
“炸了问道坪?”李玄低声重复着,指尖无意识地在粗糙的桌面上划过,仿佛在勾勒一个绝妙的蓝图,“让高高在上的仙长老爷们……灰头土脸?”
醉汉那充满戾气和酒气的狂言,如同一道闪电,瞬间劈开了李玄脑海中某些尚在酝酿的、模糊的念头,点亮了一条清晰而……无比有趣的路径!
十万人的目光聚焦。
冰清玉洁却社恐发作的圣女。
道貌岸然却惧内贪财的老祖。
还有那些绷着脸、维持着仙门威严的弟子长老们……
如果,在这个不容有失的、最神圣庄严的时刻,问道坪上……不是降下祥瑞仙光,而是落下一场让所有人都措手不及、狼狈不堪、彻底颠覆认知的……大乐子?
那场面,该是何等的精彩绝伦?!
那些修士脸上的表情,该是何等的值得回味?!
李玄眼中的光芒越来越亮,如同燃烧的星辰。他仿佛已经看到了那混乱而滑稽的一幕,听到了那惊恐与愤怒交织的喧嚣,感受到了那秩序被瞬间撕裂时带来的……极致快感!
“哈!”他忍不住轻笑出声,虽然声音淹没在重新响起的、刻意压低的议论声中。
他放下酒碗,丢下几枚铜钱,起身,压了压斗笠,朝着醉仙楼外走去。夕阳的余晖透过门帘缝隙洒在他身上,拉出一道长长的影子。
“大乐子……”李玄低声咀嚼着这三个字,脚步轻快得如同踩在云端,“这个点子……可真是妙不可言。”
他抬头,望向青云主峰方向。那里,霞光笼罩下的问道坪轮廓,在暮色中显得愈发庄严神圣。
而李玄的眼中,却只看到了一片……等待被点燃的、绝佳的舞台。
他身影一晃,消失在青萍集喧嚣的人流中,朝着青云山的方向,步伐坚定而……充满了恶作剧的期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