薇的身体剧烈地颤抖起来,但她那双淡紫色的眼眸里,惊恐很快褪去,转为一种近乎麻木的、即将燃尽的茫然。
她没有反驳,也没有承认,只是将自己抱得更紧,仿佛在守护着什么看不见的东西。
“黑鸦,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灰犬皱起眉,他无法理解这故弄玄虚的说法。
伊莲没有回答他,而是看向尤莉娅。
“尤莉娅,”她轻声道,“把你的结论,告诉大家。”
尤莉娅点了点头,她走到大厅中央,目光却没有看任何人,只是冷静地陈述着她分析出的、关于那两起核心命案的事实。
“第一个死者,伦道夫。凶器是书房的拆信刀。但他死在地窖。”
尤莉娅的声音毫无波澜。
“第二个死者,杰克。死于多处撕裂伤和窒息。”
她停顿了一下,然后看向伊莲,像一个等待下一步指令的士兵。
伊莲接过了话头,她的目光,落在了那个一直躲在角落里的钥匙身上。
“钥匙,”她的声音比之前柔和了一些,“我答应过你,会找出杀死老驼头的凶手。现在,我需要你再回答我一个问题。”
钥匙被这个问题问得一愣,他紧张地攥着衣角,点了点头。
“你之前说,老驼头死前,一直在书房。那么,你认为,有什么事情,能让他在深夜,独自一人,放下手头的事,立刻前往地窖?”
一个上了年纪、但精明过人的老人,绝不会无缘无故地在深夜进入那个阴冷的地方。
钥匙努力回忆着,然后像是想起了什么,脸色一白:
“是……是‘货物’!只有那些见不得光的、最重要的‘货物’,先生才会亲自去地窖处理!他从不让任何人碰那些东西!”
“很好。”
伊莲似乎得到了她想要的答案。她转过身,面向众人。
“一个能让他放下一切、立刻前往地窖的理由,就是他认为,他最重要的‘货物’出了问题。或者说……有人动了他的‘货物’。”
“凶手,利用了老驼头的这份多疑和谨慎。她可能在地窖里制造了某种动静,或者通过别的什么方式,传递了一个‘货物出事了’的假信号,成功地将老驼头引诱到了地窖这个封闭、无人的地方。”
伊莲看向尤莉娅:“尤莉娅,地窖的现场,还有什么别的发现吗?”
“有。”尤莉娅立刻回答,“地窖的通风口,有一串非常轻浅的脚印,最终消失在杂物堆的阴影里。这与地窖里沙尘的分布不符,说明留下它的人……体重极轻,并且是从外部潜入。她提前布置了陷阱,然后等待猎物上钩。”
伊莲点了点头,然后看向陶云苒。
“陶小姐,你出身月都,见多识广。你觉得,一个体重极轻、能从通风口潜入、并且懂得利用人性的弱点来布局的‘人’,会是什么?”
这个问题,像一把钥匙,瞬间打开了陶云苒的记忆。
她想起了尤莉娅在书房的发现,想起了账本上的那个词汇。
她的脸色瞬间变得煞白,看向薇的眼神充满了震惊和厌恶。
“艾菲梅拉……”她失声说道,“是艾菲梅拉……只有那种东西,才会这么做。”
“那是什么玩意儿?”灰犬不耐烦地问。
“一种……被上流社会当作玩物的可悲生物。”
陶云苒的声音里充满了鄙夷:
“它们能完美地拟态刚死去不久的人,继承死者最后的执念。有人用它们来缅怀亲人,也有人……用它们来寻找死者藏匿的遗产。”
“它们没有自我,只是执念的容器。所有的行为,都源于对模仿对象的复刻,和一种……强大的生物本能。”
“繁衍的本能。”
她的目光,最终牢牢地锁定在了薇的身上。
“8号那天,一个叫维罗妮卡的旅行者,带着一只艾菲梅拉来到了这里。”
“然后,她死了。”
“要解释老驼头的死,”伊莲接过了话头,她的声音平静,却带着一种剖析人心的锐利,“首先,就要弄清楚,维罗妮卡,到底是怎么死的。”
她的目光,再次落在了那个身体开始变得有些透明的女孩身上。
但这一次,薇没有再逃避,她缓缓抬起头,那双淡紫色的眼眸里,不再是茫然,而是被泪水浸泡的、无尽的悲伤。
“是他们……”
薇的声音破碎而断续,她指着壁炉的方向,又指向了杰克房间所在的二楼。
“是那两个贪婪的男人……杀了她……为了抢走我……”
“证据呢?”灰犬下意识地反问。
伊莲看向尤莉娅。
“尤莉娅,把账本上,老驼头自己写下的那句话,告诉他们。”
尤莉娅从怀中拿出了那张从账本上撕下的纸条,用她那冰冷的、不带任何感情的语调,将伦道夫的罪行公之于众:
“【8号,深夜。该死的,出了点意外。杰克那个废物没看住,让维罗妮卡的宠物跑了。人已经处理干净,监控也清了,希望别出什么乱子。】”
钥匙听到这句话,浑身一颤,他难以置信地看着尤莉娅,又看向壁炉的方向。
“所以,他和杰克,为了抢夺这只艾菲梅拉,亲手杀害了那个无辜的旅行者,维罗妮卡。”伊莲继续说道。
“老驼头的死,是它第一次模仿杀人。它学着人类的样子,去书房拿武器,去伪造现场,所以显得笨拙又可笑。”
“但是,在杀死老驼头之后,它的下一个目标,就是杰克。”
伊莲的目光扫过众人,声音变得低沉。
“而杰克,是见过薇的。当他第一眼看到这个自称旅行者的女人时,他就认出来了——这是那个本该被他和老驼头处理掉的维罗妮卡。”
“或许是老驼头没有告诉他艾菲梅拉的事情,他被死而复生的维罗妮卡吓破了胆,但他不敢说。”
“因为一旦说出来,他自己杀人越货的罪行就会立刻暴露。所以他选择了沉默,把自己锁在房间里,以为这样就能安全。”
“但他错了。”
“对于艾菲梅拉这种生物来说,”伊莲看向陶云苒,像是在寻求印证,“完成了执念,就意味着生命的终结和繁衍的开始,它没有时间再玩第二次模仿人类的游戏了。”
陶云苒点了点头,补充道:“是的,它的生物本能会催促它,用最快、最有效率的方式,清除掉最后一个目标。”
“所以,杰克的死状才会那么凄惨。那不是伪装,也不是泄愤,那只是它最原始、最高效的捕食方式。它撕碎了杰克,完成了维罗妮卡最后的遗愿。”
“然后,安静地回到这个大厅的角落,等待着自己生命最后的仪式。”
伊莲的目光重新落回薇的身上,带着一丝冰冷的怜悯。
“我没有……选择……”
薇痛苦地摇着头,泪水奔涌而出。
“那是她……最后的……样子……”
真相,在这一刻,以一种无比残酷的方式,水落石出。
大厅里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只剩下壁炉里木柴燃烧的噼啪声。
薇不再哭泣,她的身体开始出现不自然的扭曲和融化,仿佛一尊正在失去形态的蜡像。
一些半透明的、胶状的液体从她的指尖滴落,在地板上汇成一小滩。
“它快不行了。”陶云苒看着这一幕,眼中闪过一丝复杂的情绪。
她低声解释道:“它完成了执念,生命的最后阶段——繁衍——已经开始了。”
“那……那我们现在怎么办?就这么看着?”
灰犬看着那诡异的景象,第一次感到了手足无措。
伊莲没有回答他。
她走到了钥匙的面前,蹲下身,平视着这个满脸泪痕、却紧咬着嘴唇的孩子。
“钥匙,”她的声音很轻,却很郑重,“我答应你的事,已经做到了。我已经找出了杀死老驼头的凶手。”
她指了指那个正在缓缓崩解的身影。
“它就在那里。”
伊莲没有说“报仇”,也没有说“了结”,她只是平静地陈述了一个事实。
然后,她将那张从账本上撕下的、记录着伦道夫罪行的纸条,轻轻地放在了钥匙的面前。
她什么也没说。
她只是让钥匙自己去看。
钥匙颤抖着拿起那张纸条,看着上面那熟悉的、属于“先生”的字迹,读着那句冰冷的、他从未想过的话语——
【……人已经处理干净,监控也清了……】。
他不需要别人来解释。
他在这座宅邸里长大,他比任何人都清楚“处理干净”是什么意思。
他所敬畏的、收养了他的“先生”,是一个会为了财物而轻易“处理”掉一个活人的……凶手。
而眼前这个正在融化的、杀死了先生的怪物,只是一个为自己主人复仇的……工具。
钥匙看着那张纸条,又抬头看了看那个正在崩解的、可悲又可恨的身影。
他的小拳头握得死死的,指甲都嵌进了肉里。
仇恨、迷茫、悲伤、以及一种被巨大真相冲垮的幻灭感,在他小小的身体里剧烈地碰撞。
他不知道该恨谁了。
最终,他哇地一声大哭了出来,那哭声里充满了委屈和无助。
他没有说“杀”,也没有说“不杀”。
他只是转过身,背对着所有人,用尽全身力气喊道:
“……我不知道!我什么都不知道!你们……都走吧!!”
这句充满童真的、逃避式的回答,却是此刻最沉重的审判。
伊莲站起身,她明白了钥匙的选择。
她没有再去看任何人,而是走到了那个正在缓缓融化的身影面前。
她看着那张属于维罗妮卡的,正在失去轮廓的脸,那双即将熄灭的眼眸。
所有人都以为她会给予最后一击。
但伊莲却做了一件让所有人,包括她自己,都感到震惊的事。
她单膝跪了下来。
不是为了审判,也不是为了交易。
她从怀里,小心翼翼地掏出了那封被她珍藏着的,来自瑟琳娜的信。
那封写着“维罗妮卡”名字的信。
她将信纸展开,轻轻地放在了那滩正在蠕动的,半透明的胶状物旁边。
“维罗妮卡……”
伊莲的声音很轻,带着一丝她自己都未曾察觉的、颤抖的祈求。
“我不知道你是否还能听到……我……也在找你。”
“有人托我找到你,她说,你或许能帮我。”
“现在,我找到你了,以这种方式……”
她的目光,转向了一直静静站在她身后的尤莉娅。
“我的同伴……她受伤了。在灰岬的战斗中,她的机体受到了严重的损伤。”
伊莲的头,缓缓地低了下去,像一个在神像前祈祷的、绝望的信徒。
“我知道,我的请求很自私,很过分。但……求求你,在生命的最后一刻,能不能……再当一次工程师?”
“我不需要你完全修复她,只要……只要一点点。帮我看看她受损的核心模块,告诉我该怎么做。求求你……”
黑鸦,向一个正在死去的怪物,低下了她的头颅。
那滩正在蠕动的胶状物,仿佛听懂了她的祈求,猛地停止了崩解。
然后,一个不可思议的场景,出现在众人面前。
它开始重新汇聚、塑形。
它挣扎着、颤抖着,模仿着维罗妮卡生前的样子,重新构建出了她的上半身——
它的动作显得有些笨拙,形态也极不稳定,仿佛是在用尽最后一点力气,去回忆、去复刻自己主人最熟悉、最深刻的那个模样。
尽管“她”的身体从腰部以下,依旧是不断融化的、不稳定的胶状,但那双由半透明物质构成的、正在微微颤抖的手,却异常稳定。
“她”迈着融化的脚步,走到了尤莉娅的面前,伸出那只正在缓缓分解的手,轻轻地放在了尤莉娅胸口那处狰狞的创口上。
用指尖在那复杂的能量线路上迟疑地、试探性地拨动、调整、重新连接。
那动作,像是一个学生在努力回忆老师教过的每一个步骤,充满了不确定性,却又无比执着。
几道原本断裂的、闪烁着危险电弧的线路,在她的拨弄下,终于恢复了平稳的能量流动。
做完这一切,“她”的身体再也支撑不住,彻底崩解。
那张属于工程师的、专注的脸,在融化前,仿佛露出了一丝释然的微笑。
地上,只留下一滩安静的、半透明的液体,以及在液体中央,那个拳头大小的、全新的、纯净的艾菲梅拉幼体,它正在缓缓地搏动,像一颗初生的心脏。
大厅里死一般的寂静。
灰犬和陶云苒还沉浸在刚才那诡异而震撼的一幕中,没有回过神来。
但伊莲的眼里,已经看不到那个新生的“怪物”,看不到地上的残骸,甚至看不到在场的其他人。
她的世界里,只剩下一个人。
她快步走到尤莉娅面前,顾不上牵她的手,而是立刻蹲下身,视线与尤莉娅胸口那处刚刚被修复过的创口齐平。
“感觉怎么样?”她的声音带着一丝压抑不住的紧张,“有没有哪里不舒服?或者……感觉到什么异常的指令?”
她并不完全信任艾菲梅拉,她害怕这短暂的“恩赐”背后,隐藏着更深的陷阱或诅咒。
尤莉娅低下头,看着伊莲那张写满了担忧的脸。
然后,她抬起自己的手,活动了一下曾经因为能量供给不足而略显僵硬的指关节。
“……很轻松。”
她轻声回答,声音里带着一丝新奇。
这是她第一次,用一个如此感性的词来形容自己的机体状态。
“核心过载警报已经解除。结构稳定性……提升至20%。”
她用更精准的数据补充道。
“没有检测到任何异常指令或外部入侵信号。它的行为……是纯粹的修复。”
听到这个回答,伊莲紧绷的神经才终于松懈下来。
她缓缓站起身,那份从骨子里透出来的疲惫,在这一刻才显露出来。
她伸出手,这次,终于牵起了尤莉娅那只虽然冰冷、却不再像之前那样僵硬的手。
窗外,持续了数日的沙暴,不知何时,已经平息了。
风声止歇,世界陷入一片深沉的静谧。
厚重的沙尘云层散开,一轮残破却皎洁的月亮,重新悬挂在深邃的夜空中,将清冷的银辉,透过布满沙尘的窗户,洒了进来,在地板上投下一块安静的光斑。
伊莲看着尤莉娅,看着那双冰蓝色的眼眸里,倒映着窗外那轮她曾无比渴望的月亮,也倒映着自己疲惫却安心的脸。
她低声说,像是在对她承诺,也像是在对自己宣告:
“……我会让你,真正地醒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