食堂里,元宝攥紧饭卡,掌心的汗渗进绿色塑料壳的纹路里。不锈钢餐盘的碰撞声如潮水般漫过打饭窗口,穿着校服的人潮涌动,他下意识把书包往身前拽,布带子勒得肩胛骨生疼。这是他第一次来这种食堂,满眼都是陌生。看着手中绿油油的饭卡,才发现自己握得太紧,生怕弄坏了,赶紧松了松手指。
望见结伴而行的同学,元宝忽然觉得孤单。茫茫人海里,他一时找不到自己的位置。当办卡工作人员说“办卡工本费五块”时,他眼睛都瞪直了,喉结在校服领口下滚了滚。裤兜里捆在一起的钱硌着大腿,那是没充进卡的九十块。卡里刚充了一百元餐费,他忍不住叹气,没想到办卡还要额外花五块。
他没把钱全充进饭卡,心里总犯嘀咕:万一饭卡丢了怎么办?虽说能补办,且补办后餐费能继承,但他就是舍不得。
“同学让让!”斜后方伸来的餐盘擦着他胳膊掠过,元宝条件反射侧身,后背撞上打饭台的不锈钢边沿。滚烫的蒸汽裹着糖醋排骨的甜腻扑在脸上,他慌忙低头,绿色塑料壳上果然烙下枚模糊的指印。
琳琅满目的饭菜看得他眼花,抬头看头顶标注的价格,都挺贵的。他在四周转了转,发现头顶标的菜和窗口卖的对不上。难道一切以实物为准?可标些没卖的菜是做什么?他走到一个打餐口,想问问打菜阿姨,却见她们忙得不可开交,到了嘴边的话又咽了回去。“我问了会不会打扰她们?她们会不会嫌我烦?”这么一想,他便打消了询问的念头。
“头回来?”打菜阿姨的铁勺在餐盘边磕出脆响,半勺酸辣白菜晃悠着险些溢出,“刷完卡往旁边站。”队伍已挪到脚边,元宝手忙脚乱把卡贴上感应区,“滴”声后,显示屏从“100”跳到“96”。刷卡声让他心头一颤,直到把餐盘抱在怀里,才敢偷偷摸裤兜,饭卡还在,棱角隔着衣服硌着皮肤。
“不是三块吗,怎么刷了四块?”他心里犯疑,问了才知道,食堂里带米饭的餐最低消费就是四块钱。他不想换别的:其他的要么太贵,要么太便宜,填不饱肚子。
剩下的钱被他塞在文具袋里。不知为何,只有把钱攥在手里,他才觉得踏实。他还总担心钱被人偷,时时刻刻都惦记着。
靠窗的长桌旁,有人朝他挥手。是梦清桐,筷子正戳着碗里的饭菜:“元宝,这儿有空位!”元宝看着梦清桐的位置,在徘徊要不要去,最终他下定决心迈着步伐走过去。
元宝端着餐盘走过去时,鞋底在瓷砖上打滑,汤差点泼出来。坐下后,他把书包卡进两腿间,拉链冲自己,文具袋的硬角硌得膝盖生疼。
“你咋只打一份素菜?吃得饱吗?”梦清桐盯着他追问。
“我不饿,吃这些够了。你看这米不少呢,而且米饭只要一块钱,可以续加。”元宝尴尬地笑了笑。
梦清桐没接话。“我是不是出丑了?她是不是嫌弃我了?才第一天就留这么个坏印象,完了……”元宝越想越紧张,心里七上八下。
忽见邻桌有人把饭卡随手丢在餐盘旁,他心里猛地一紧,赶紧摸校服裤兜的饭卡,反复确认还在,才敢小口扒饭。邻桌餐盘碰撞声响起来时,他才发现自己扒饭太急,呛得咳嗽起来。
就在这时,梦清桐把自己丰盛的午餐推到了他前面,那份量两个人都吃不完:“给,元宝,这些你吃。”
元宝吃惊地看着她:“不、不用!我怎么能吃你的东西……”话一出口他就后悔了,啪地拍了下自己的嘴,“瞧我这笨嘴,话都说不利索。我的意思是,我不值得你为我花钱……我们才认识不到一天,你怎么这么信我,对我这么好?”他指着自己,语气里满是不解和自卑。
瓷勺磕在碗沿上发出清脆的响,她垂眸拨了拨自己碗里的米饭,指尖蹭着不锈钢餐盘的边儿:"我妈给的零花钱多, 我不小心点过量了。"她忽然抬头笑起来,眼睛弯成月牙,"你看我这盘红烧肉,我吃不下,再不吃该凉了。"她把整盘红烧肉推到他面前,瓷盘在桌面滑出声响,"这些全归你,算我投资你。
她用筷子戳了戳元宝面前的酸辣白菜:"你这份素菜炒得太咸了,我刚才还听见前排的人说这窗口的阿姨手抖。"说着就把自己餐盘里的糖醋排骨夹了两块放进他碗里,脆骨在瓷碗里撞出轻响,"你看这排骨,再不吃糖醋汁该浸到米饭里了。
见元宝还攥着筷子发愣,她干脆把自己的餐盘往两人中间推了推,米饭上卧着的煎蛋在灯光下泛着油光:"你看这煎蛋,我最不爱吃蛋黄,你替我解决掉好不好?算你帮我个忙,不然我等会儿把它倒了就可惜了。"她压低声音故作神秘,"其实我今天特意多打了一份,想着你要是一个人吃饭,咱俩正好搭个伴。总不能让你对着一盘咸菜啃午饭吧?
梦清桐把勺子塞进他手里,自己先扒了口米饭:"快吃吧,再不吃糖醋汁该被米饭吸光了。你看这排骨,凉了就腥气啦。"她忽然狡黠地眨眨眼,"要不这样,你就当借我的,以后再偿还,还有叫我清桐就好。
元宝说不过梦清桐,也可能是太饿了,最终还是和她共享起午饭来。
"慢点吃,没人跟你抢。"梦清桐递来纸巾,元宝接纸时,看见她手腕上的电子表亮闪闪的,表带是最新款硅胶材质。他下意识把自己露在袖口外的手腕往回收。
“话说回来,清桐你是自己来的,还是家里人送的?”元宝扒了口米饭边吃边问。
“自己来的。”梦清桐用勺子舀起半勺蛋花汤,舌尖舔去勺沿的汤汁,“我走读,不住校,带的东西少,晚上就回家。”她嚼着豆腐皮的动作忽然顿了顿,筷子在碗里划了个圈,“你呢?”
“我是我爸送来的。”元宝埋头扒饭,没注意到她指尖突然攥紧了瓷勺。
梦清桐的筷子顿在半空,红烧茄子的酱汁滴在蓝白校服上,晕开一小片深紫。她盯着碗里的米饭纹路看了两秒,才重新夹起菜,喉结轻轻滚动着咽下食物。窗外的鸟鸣突然变得尖锐。
“你爸爸……”她刚开口,又把话咽了回去,低头猛扒了两口饭,瓷勺撞得碗沿叮当作响。
不知为何她突然想起了自己的父亲。
梦清桐对父亲的认知始于旧木箱里那张鲜艳的照片。照片上的男人穿黑色大衣,无名指空着本该戴戒指的位置,背景是落雨的梧桐巷,母亲说那是她出生第七天,父亲在产房外拍下的。可她指尖抚过相纸,只触到照片光滑的触感,触到某种从未存在过的质地。
梦清桐很小的时候,父亲就抛下了母亲和她,这给幼年的她留下了不可磨灭的记忆,父亲的抛弃导致她不再相信任何人的言语。
婴儿时期的记忆是消毒水味与母亲体温的混合体。母亲总说她是“五更钟”,每到凌晨必醒,非得含着母亲的食指才能续睡。后来她在储物间旧手机里翻到段视频:母亲单手环着襁褓中的她,另只手在热奶瓶,手腕处有道月牙形疤痕,母亲说是给她换尿布时被指甲抓伤的,可梦清桐记得老师讲过,婴儿指甲无法造成那样深的创口。
父亲留下的钱被母亲分装在三十六只玻璃罐里,整齐码在衣柜顶层。每只罐子贴着标签:“奶粉钱”“尿不湿”“预防针”母亲每天收工回来,都会踩着板凳清点数目
有次她半夜起夜,看见母亲跪在衣柜前,把脸埋进装钱的罐子,肩膀剧烈颤抖,却没发出任何声音。
为了和父亲待在一起,母亲辞去了高薪工作。好在父亲留下的钱和母亲的积蓄足够她们享受优渥的生活。梦清桐记得五岁那年流感爆发,她的病情非常严重,急诊室里,母亲把挂号单折成小船哄她,可她分明看见母亲悄悄把父亲寄来的汇款单,从内衣口袋里掏出来又塞回去。
“桐桐只要变得更加优秀,爸爸就会回来了。”母亲用沾着蓝墨水的手指划过她的作业本,红笔圈出的每个瑕疵都会让她重写十遍。梦清桐学会用修正液盖住课本上被同学涂鸦的嘲讽,学会在母亲问“今天开心吗”时,扯出标准的八颗牙笑容:“非常开心,而且老师经常夸我。”
梦清桐本身非常聪明,也非常懂事,因为家庭的变故她不会去给母亲找麻烦,每次母亲询问她在学校过得怎么样时,她都会说过的很好,不想要增加母亲的担忧。
她的沉默在四年级那时长成茧。母亲开始检查她的书包,翻看日记本。有次她在学校被卷毛推倒,膝盖磕在升旗台的石阶上,渗血的伤口被她用长裤盖住,回家后却被母亲扒开裤腿看见。母亲没问疼不疼,只是盯着伤口喃喃:“要是让你爸知道我们过得不好……”那一刻,梦清桐听见自己牙关咬得咯吱响。
她变得沉默寡言,她非常讨厌这种感觉,但又无可奈何,如果可能的话,她一定要改变这一切。
父亲走后,她和母亲一起生活, 她的母亲对她的控制变得非常极端,母亲以为只要她表现的足够优秀,她们母女俩表现的够安分,父亲就会回来,并且天真的认为哪有父母不爱孩子的。如果真是这样的话,那父亲又为什么要抛弃她们两个呢。
她在母亲梳妆台暗格里发现叠银行流水单,母亲推门进来时,她正捏着单据发呆。
“他……他是有难处的。”母亲劈手夺过单据,指尖在“梦氏集团”的转账公章上反复摩挲,“你祖父拿股份要挟他,不然早来接我们了……”
事到如今还是相信他,梦清桐没说话,只是看着镜中自己的眼睛。那双眼和母亲生得极像,只是她眼底结着冰,而母亲眼底浮着雾。窗外的老槐树又在摇,她想起上周母亲对着电视里梦氏集团周年庆典流泪的样子,想起母亲总说“虎毒不食子”,可那只老虎分明把她们母女丢在荒草丛里。
父亲曾经亲口对母亲说过他不会抛弃她们母女俩个,终有一天他会把她们接回去,但在她看来这一切都是谎言,这使得她对别人缺乏严重的信任感。她每次见到母亲因为思念父亲而流泪时,都会下意识的捏紧拳头,她并不理解母亲对父亲的爱意。
“妈妈,”她听见自己的声音在空房间里荡,“别等他了,他根本是不会回来的。”
母亲突然跪坐在地,把脸埋进那些汇款单里。梦清桐看见母亲疲惫的脸庞,心里十分难受。她曾以为父亲的抛弃是扎进肉里的刺,直到此刻才明白,母亲用这么多年光阴织成的茧,才是困住她的真正牢笼,那茧里裹着未拆封的汇款单,裹着母亲日复一日的等待,裹着她不得不学会的沉默与伪装。
她走过去,轻轻抱住母亲颤抖的肩。衣柜顶层的玻璃罐在月光下闪着微光,每只罐子都是座小小的墓碑,刻着无人兑现的诺言。而她掌心下母亲的肩胛骨,瘦得像两片随时会折断的蝶翅,诺言这东西,她早就不信了。
树的影子投在地板上,梦清桐望着窗外沉沉的夜色,感觉掌心里母亲的颤抖,正一点点渗进自己的骨血。或许有些伤痕永远无法结痂,但至少此刻,她可以不再是那个只能捏紧拳头的小女孩,她可以用自己逐渐长成的羽翼,去覆盖另一片早已千疮百孔的翅膀。
可以说正是这扭曲的经历,才造就如今偏执病态的她。
走出食堂时,元宝和梦清桐一起,元宝又摸了摸裤兜,饭卡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