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隔多年之后,当孟子柯再次看见眼前这位老者时,一时间竟感到有些恍惚。

他清楚地知道,眼前这位威严的老者那一身修为是如何难以想象的通天彻地。

但此刻,他眼前那张看上去依然精神矍铄的容颜却比十年前苍老了许多、许多。

这本是不应该发生的事。

老人很快收起了大多数气息,于是孟子柯立刻感觉身形轻松了些许。

白守民白发如霜,目光柔和,没有了一开始的威严之感。

“这十年以来辛苦你了,十年前所说的报酬一事,我准备了一瓶烛龙涎,或可助你那青木炎阳真经突破九转,让你从此修为进境一片坦途。”

他温和地开口,如同最平常的长辈对待晚辈一样。

“当然,如果你看不上这烛龙涎,也可另择一件同品秩的天材地宝替换––如果你是个傻子的话。”

说完,白守民轻轻一捋胡须,眼角的皱纹中盛上了些许笑意,更显得亲切了许多。

孟子柯却神色严肃,敛衽长揖,道:

“那日多谢长老出手,救晚辈性命于云岭谷外,否则晚辈早已在那场意外中神魂俱灭,曝尸荒野。报酬一事,恕子柯不敢接受。”

他的礼节和语气极为周到、恭敬,并没有因为听及那至宝而有丝毫动容,是千真万确的心口如一。

孟子柯极善于思考,早在之前就将突破那日之事想了个大概明白,只是缺少证据。

但几乎是在见到白守民的那一刻起,他便已经确定,那日救他之人正是眼前这位威严的老者。

闻言,白守民似乎并不感到意外,反而哈哈大笑起来。

“就知道你小子会是这副反应,好歹是暗中考量你十年之久,对你的心性也算是知根知底。这样看来,老夫也确实称得上是那慧眼识珠,明察秋毫之人。”

在说这番话时,老人原本微蹙着的雪白眉峰已是完全舒展,显得十分和蔼,那苍劲有力的声音如同屹立千年的古柏。

“不过这件宝物你是非收不可,这是你这十年磨砺应得的补偿与褒奖,它的价值不必我说,你也十分清楚。另外,不知你可还记得我曾说的那第二件可能存在的酬劳?”

说这话时,白守民的神色恢复了严肃,仔细地盯着孟子柯的眼睛。

孟子柯依旧毕恭毕敬:

“晚辈自然记得。”

那烛龙涎确实可以说是举世难求,而且对自己的功法有着独到的裨益之处,难以量化,用来弥补自己这十年的缺憾,绰绰有余,更别说还有自己已经得到的三生镇魂石。

但当听到“暗中考量十年之久”时,孟子柯的心还是不可避免地一颤。

因为他从未意识到这一点。

不过看来自己并没有让白守民失望,在这位他原本无比敬畏,如今已十分尊敬的长者面前,孟子柯愿意悉听尊便。

白守民轻轻走下了堂前的主座,慢慢踱步到厅堂的正门前。

未来得及完全闭合的大门被他信手推开,于是满院风雨顷刻间便要涌入,却又立刻驻足,未能稍近其身。

孟子柯的目光跟随白守民慢慢移动,直至那身影完全背对于他。

那是一道无比苍老,似饱含了无数遗憾与沉默的身影。

“不久之后,我将归于尘土,而后我想将周姝托付于你。”

那声音平静无比,像是在说一件寻常的事。

闻言,孟子柯先是微微一怔,然后心头骤然涌起滔天巨浪,难以平息。

此话蕴含之意虽然令人难以置信,但其中显露出的信息,缓缓织成一个真相,几乎完美对应上了之前所有零散的线索。

但没等他多想,白守民那略显沧桑的声音便慢慢传来。

“这十年间无数次对你的暗中考察,还有十年后的推波助澜,让你们自然相处,我始终都在仔细观察。”

“如果这十年中你的表现稍微让我不满,或是在与那丫头相处的过程中让她产生了真正的不满意,我都会毫不犹豫地放弃这个选择。”

说到这里,白守民的声音带了些许满意。

“但我发现,你做的很好,甚至......比当初周姝的父亲还要好。”

“在观察你和丫头相处的过程中,我越发你是那值得我托付之人。”

说到这里,白守民微微一顿,似是有些疑惑。

“就是不知那丫头是如何得知三生镇魂石中残念一事的,那残念隐藏极深,连我都未曾发觉。”

但随即,白守民的语气便恢复了正常,似是有些感慨。

“想必这也是你们两个之间独特的缘分吧––本来我还十分头痛,如何让你们两个自然而然地建立起联系,没想到倒是被丫头轻易解决了。”

“当然,感情一事不能强求,我所说的托付也绝非是要让你爱上周姝,而是想让你保护她。”

孟子柯只是轻轻点头,并未询问什么。

于是白守民继续开口,以几乎微不可闻的声音轻轻地诉说着一个无人得知的真相,如同一首缥渺的残诗。

“当年那件事发生后,当我找到我最得意的爱徒,也就是周姝的母亲时,是在一个破旧的庭院中。那时的她已经几乎是一具尸体,却依然紧紧地把那丫头抱在怀中。”

“那时候她还那么小,连话都不会说,却已经失去了世界的全部。”

白守民的声音微弱平静,几乎被风雨声完全遮盖,但其中蕴含着的巨大悲痛,深入人心。

“她的母亲是冥月之体,因此遭恶人觊觎,最终身死道消,她却比她的母亲更加天资卓绝,乃是万载难得一遇的魄月玄阴体。”

“所以当初为了保护她,我以本就所剩不多的大部分寿元施‘晦灵掩真’神术,遮蔽天机,掩盖了她的部分记忆,与慢慢觉醒的魄月玄阴体。”

说到这里时,白守民声音中的悲痛几乎满溢而出。

“那丫头早慧,记事极早,从小就总是沉浸在悲伤中,寡言少语。我花了十年时间,才让她慢慢走出了幼年时的阴影。出于对她的保护,和一份承诺,我暂时封闭了她十岁之前的部分记忆,让她得以正常地生活。”

“如今的我寿元将尽,她也在慢慢成长,总有一天,她必然会如寒冰曝于骄阳,无处藏身。”

此时,白守民的声音中已经饱含无奈。

“她所面对的敌人十分强大,而我玄真门毕竟式微,我便用十年的时间为她找了你这么个依靠。”

“我的意思,你能明白吗?”

听到这里,孟子柯终于明白,眼前这个老人是在万分无奈之下,想借助自己和嘉木圣宗的庇佑让周姝得以安全成长。

这份布局之深远,思量之细致,让孟子柯即使身为棋局中的棋子,也深感佩服。

白守民十分坦诚地告诉了孟子柯,他被算计了十年的这个真相。

但此时的孟子柯并没有感到丝毫愤怒。

只是脑海中浮现出她的一颦一笑来。

那生动绝美的容颜,原来曾经沉浸在难以抑制的悲痛中无法自拔吗?

她的童年会是怎样的灰暗,让眼前这个老人花费了十年时光才让她走出阴影?

那记忆封闭后自由生长的性格,在解开那道封锁后会产生怎样的变化?

他不知道。

他只知道自己此刻只有对她真切的心疼。

她和白守民都是他的救命恩人。

所以即使白守民并未开口请求,他也会做到这一点,尽可能地保护她。

门外风雨声越来越大,铺天盖地,孟子柯的心绪已经飘摇在这无边的风雨里。

白守民依然背对着他,沉默不语。

他既然能说出今日这番话,便是知道此时开口已经是最好的时机。

许久之后,孟子柯收敛杂念,抱拳行礼,郑重开口。

“晚辈定当倾尽全力,护周姝姑娘周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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