暴雨初歇，云雾翻涌。

两道身影正一前一后地站在山巅处。

前方站在山崖之前最陡峭处的白衣男子，正神色轻松地仔细欣赏着眼前的景象，任山巅的狂风鼓动衣袖，发丝凌乱飞舞。

他轻柔地伸出手，招来一片云彩，又任它被狂风揉碎:

“即使是已经见过了无数壮丽风景，面对这‘雨涤苍峦，风推雾海’的秀美景象，依然会心生感慨，你说对吧，天缺?”

闻言，他身后那一袭墨色长袍的修士稍微打量了下周围景象，便轻声开口道:

“尊主诗才卓绝，令人叹服。”

他的声音明明还算年轻，却极其地低沉嘶哑，如同墓地上起落的乌鸦。

听见这样一句意料之外的话，正满怀期待地看着他的白衣男子不由得失笑道:

“韩天缺啊韩天缺，现在的你和当初简直就是判若两人，怎么一开口就是那阿谀奉承之言?我可从没这样要求过你。”

被唤作韩天缺的黑衣男子只是低了下头，默默无言。

看见他这副样子，姬明玉也是有些无语，暗道这人也忒没意思，每次想和他说两句话，张口闭口就是尊主尊主的，听得耳朵都要长茧子了。

一路上带着他，简直是无聊透顶。

所幸山河多壮美，可以稍微慰藉心灵。

姬明玉无趣的转过身去，不再看他。

而后稍加思索后，又开口道:

“虽然边度此人从未被我放在心上，但那孟子柯能以元婴中期修为斩杀边度，确实令人难以想象。”

说到这里，姬明玉抬起手来，轻轻一振衣袖。

于是天上的乱云稍稍后退，让出一片晴空。

“昨日过后，边度的死讯已经传遍了圣宗世族，再放任孟子柯继续成长的话，未来的他会不会成为我的一大阻碍?”

姬明玉皱起眉头，轻声开口，似是在问身后的黑衣男子，又像是在问自己。

韩天缺没有回话，只是安静地看着眼前这个被自己奉为尊主的男人。

“算了，还是回来再说吧，因为他而打草惊蛇就不太好了。”

为了自己所求之事，不能因为一个可能成长起来的元婴天骄，就轻易惊动了那些人。

时过境迁，物是人非，但直至今日，行走在此方天地依旧如枷锁在身，处处受制。

看着远处形态各异的白云，姬明玉突然觉得心中有些烦躁，顿时没有了继续赏景的心情。

他随手一挥，又是长袖一振，而后缓缓而起，如一抹白云浮上空中。

长袖振动后，身下的王屋山忽然开始微微颤动，惊起一群飞鸟。

“走吧，突然感觉心烦。”

闻言，韩天缺看向那一袭白衣，而后也轻轻升起，随时准备跟随眼前这个男人。

却突然有一阵奇异的感觉浮上心头。

这感觉莫名而来，却无比强烈，好像有什么自己十分渴望得到的东西就在周围不远处。

于是他疑惑地看向千里之外的某个方向，轻轻一嗅，便闻到了一丝极淡的熟悉气息。

那气息若有若无，却带着凛冽的寒意，像是在月光下凝冻的冰河。

却又转瞬间消失不见，好像是一场幻觉。

但韩天缺深知这气息绝非错觉，他压下心中的惊异，深吸一口气，嘶哑开口道:

“尊主，我闻到了月亮的味道。”

闻言，空中的姬明玉顿时停下了脚步。

他自然知道这“月亮”的代指之物，于是有些意外地看向了韩天缺:

“哦？是从哪里传来的？”

韩天缺没有说话，只是死死地盯着千里之外的那个方向。

姬明玉看了那方向一眼，瞳孔微缩，而后突然轻轻地笑了起来。

“也是玄真门啊......有点意思，真有意思。”

而后他收敛笑意，轻轻一挥手，继续说道:

“不过现在还不是时候，走吧，此事回来再议。”

说罢，未看韩天缺的反应，他便径直踏向高空，准备离开。

韩天缺知道，那人的意志不可违背。

于是他深深地望了一眼那个令他心神悸动的方向，便准备跟上姬明玉的步伐。

只是与此同时他又感到有些疑惑。

这些年间他也曾路过此地几次，为什么直到现在才第一次闻到呢。

––那无比纯粹的、清冽甘美的、月亮的味道。

如果能够得到那东西的话，自己的夙愿必然会更进一步吧。

两人刚刚离开，方才他们所在的那座山头便以不可遏制之势轰然倒塌，而且诡异地没有发出一丝声响，如同一场被强行静音的雪崩。

空中的韩天缺当然意识到了这一点，却并没有回头。

他知道，身后的场景只是源于姬明玉的轻轻振袖而已。

虽然眼前这个男人看上去表情自然，情感丰沛，好像十分正常，却和自己有着本质上的区别。

如果说自己尚且算得上是那“无情之人”的话，姬明玉则应当被称作“心死之鬼”。

––他是一个本来早该万劫不复，永世不得超生的鬼魂。

韩天缺收敛心绪，跟紧了他的步伐。

......

玄真门。

刚刚送别沈河心的周姝突然感觉一阵无比强烈的心悸之感升起。

那感觉如同奔涌而来的潮水，来势汹汹，却又迅速消散，仿佛是承受了某种凶兽突如其来的瞥视。

周姝不由得紧紧捂住了心口，瞳孔中闪过惊惧之色。

怎么回事，发生了什么？

这还是她穿越以来第一次遇见这样的事。

这份没有缘由的心悸与危机感，让周姝感到十分不安。

但还没等她多想，脑海中似乎有什么东西慢慢松动了，而后便是一些陌生而断断续续的记忆碎片喷涌而出，闪烁在她的识海之中。

一瞬之间，周姝感到头痛欲裂，几乎站立不稳。

她痛苦地闭上了眼，却看见了许多莫名的意象。

那仿佛永远铭刻在记忆中的，弥漫了铺天盖地的风雨声与喊杀声的雨夜。

残阳如血的黄昏，逐渐安静的旅途，与不断失却温度的温暖怀抱。

锈蚀的锁片卡在断木的门槛上，褪色的灯笼穗在风中轻轻摇晃。

石阶、冻土、玉坠、古井，还有压抑着无边悲痛的巨大沉默。

无数熟悉又陌生的意象在周姝脑海中破碎重组，飞速略过，最终定格在那漫天流光的星夜。

一个满怀烦忧的少女；

一位和蔼慈祥的老人；

一片陈旧寒冷的屋顶；

一盏明灭不定的青灯。

清冷的月光下，少女带着无尽的悲伤向老者发问:

“爷爷，你说，星星会死去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