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有远处门厅废墟里,偶尔还有一两块烧焦的木头不堪重负地断裂,发出“噼啪”的轻响。
阳光重新变得温暖而刺眼,泼洒在莱恩身上,将他挺拔的身影拉得斜长。
他身上的丝绸睡袍依旧松松垮垮,但此刻却仿佛成了某种绝世强者慵懒的象征,而非退休的证明。
白发少女——薇薇安——站在露台下方的狼藉中,身体微微前倾,双手紧握成拳,指节因用力而泛白。那双赤红的眼眸死死盯着莱恩,瞳孔深处不再是冰冷的漠然,而是翻涌着惊涛骇浪般的情绪:惊骇、屈辱、难以置信,以及一种被绝对力量碾碎骄傲后残存的、近乎本能的倔强。
她周身那层深邃如永夜的黑芒早已消散,如同被烈日彻底蒸发的露水。
脚下那蛛网般蔓延的裂痕无声地诉说着刚才那一步之威。来自整个主物质位面规则层面的排斥与碾压感尚未完全褪去,让她感觉每一次呼吸都带着沉重的铅块,灵魂都在微微颤栗。
太弱了……
连让他认真“退休”的资格都没有……
这两句话如同最恶毒的诅咒魔纹,反复烙印在她的意识核心,每一次回响都带来一阵灵魂撕裂般的剧痛。她是深渊的王储!是流淌着最古老、最纯粹魔王之血的继承者!她拥有弑父夺位的权柄!她……竟然被如此轻描淡写地、如此彻底地……否定了存在的价值?!
“你……” 薇薇安的声音失去了之前的冰晶质感,带着一丝压抑不住的沙哑和颤抖,像是喉咙里堵着滚烫的熔岩,“你……拒绝王座?拒绝深渊?拒绝……你的血脉与责任?!” 每一个字都像是从齿缝里艰难地挤出来,充满了被背叛的控诉。
莱恩没有立刻回答。他甚至没有再看薇薇安,而是慢悠悠地踱到露台边缘,俯视着下方花园里那几株刚刚被他用魔力修复好、此刻又被薇薇安爆发的气息吓得叶片蜷缩的月光昙花。他伸出手指,指尖凝聚出一缕柔和如月华的魔力,轻轻拂过那颤巍巍的花苞。
奇迹般的,花苞在魔力滋养下瞬间舒展开来,绽放出清冷皎洁的花朵,散发出沁人心脾的幽香。仿佛刚才的毁灭气息从未存在过。
做完这一切,莱恩才转过身,重新看向薇薇安。他的眼神平静得像一潭深不见底的古井,刚才那睥睨天下的锋芒已然收敛,只剩下一种……近乎无聊的审视。
“责任?” 莱恩轻轻重复了一遍这个词,嘴角勾起一个极其微妙的弧度,带着点讽刺,又带着点看透世事的疲惫,“三百年前,一个叫‘系统’的东西告诉我,我的责任是活下去,变强,满级,然后退休享受生活。我信了,也做到了。”
他指了指脚下这片宁静的庄园。
“现在,你告诉我,我的责任是去一个鬼地方当什么劳什子魔王?收拾一个因为我捏爆了系统而即将崩溃的烂摊子?” 莱恩摊了摊手,表情无辜得像是在谈论今天的天气,“小丫头,换做是你,你信吗?你会去吗?”
薇薇安张了张嘴,赤红的眼眸中怒火更炽:“那是你的血脉!你的本源!深渊魔域因你而存在,也因你的遗弃而崩塌!亿万深渊生灵……”
“打住。” 莱恩竖起一根手指,毫不客气地打断了薇薇安的控诉,“第一,我对‘父亲大人’这个称呼以及所谓的‘魔王血脉’持严重怀疑态度。第二,就算退一万步讲,这是真的——”
他顿了顿,目光变得锐利起来,仿佛能刺穿薇薇安倔强的伪装。
“——那又如何?”
“那又如何?” 薇薇安像是听到了最荒谬的亵渎之语,声音陡然拔高,带着难以置信的尖利,“那是你的子民!你的国度!你力量的根源!”
“根源?” 莱恩嗤笑一声,那笑声里充满了冰冷的嘲弄,“我力量的根源,是我在哥布林巢穴里啃发霉面包时领悟的生存本能,是我被巨龙龙息烤得半熟时领悟的生命韧性,是我在深渊蠕虫胃液里挣扎时领悟的魔力本质!是三百年来无数次从死亡边缘爬回来的血与火!跟什么深渊、什么王座、什么狗屁本源契约有半毛钱关系?!”
他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斩钉截铁的绝对自信,每一个字都如同重锤,狠狠砸在薇薇安关于力量与传承的认知上。
“至于子民?国度?” 莱恩脸上的嘲弄更甚,“三百年前,我像条丧家之犬被丢进这个世界的时候,深渊的子民在哪里?深渊的国度给过我一块面包还是一瓶伤药?它们只想着怎么撕碎我,吞噬我!现在,它们快完蛋了,倒想起我这个‘父亲大人’了?不好意思,老子没兴趣当这个冤大头!”
薇薇安被他这一番毫不留情、彻底颠覆她认知的话语噎得说不出话来,胸口剧烈起伏,银白的长发无风自动,丝丝缕缕的暗色魔纹再次在她白皙的皮肤下若隐若现,显然愤怒到了极点,却又被莱恩那深不可测的力量死死压制着,无法爆发。
莱恩看着她这副气鼓鼓却又无可奈何的样子,眼神里那点锐利和嘲弄慢慢淡去,重新被一种慵懒的、仿佛看熊孩子无理取闹的无奈取代。
“行了,小丫头。” 他摆了摆手,像是驱赶一只嗡嗡叫的蚊子,“看在你年纪小,又长得还算顺眼的份上,踹门和破坏结界的事,我就不跟你计较了。”
他话锋一转,语气变得不容置疑:
“现在,你有两个选择。”
“第一,从哪里来,回哪里去。继续当你的深渊王储,用你那点可怜的力量去想办法拯救你的世界,或者找个地方躲起来,祈祷湮灭来得慢一点。别再来烦我晒太阳。”
薇薇安紧抿着嘴唇,赤红的眼睛死死瞪着他,显然对这个“选择”嗤之以鼻。
“第二嘛……” 莱恩拖长了语调,目光在薇薇安那张精致却写满倔强的小脸上扫过,嘴角勾起一个让薇薇安莫名感到一丝寒意的弧度。
“……既然你一口咬定我是你那不负责任、抛妻弃子的老爹……” 莱恩的语气带上了一种奇特的、近乎恶劣的戏谑,“那作为‘父亲大人’,我觉得我有责任好好‘管教’一下你这个不知天高地厚、敢踹老子家门的‘乖女儿’。”
薇薇安瞳孔猛地一缩,一股强烈的不祥预感瞬间攫住了她。
莱恩微微前倾身体,那张英俊却写满了“退休老干部只想躺平”的脸上,露出了一个堪称“和蔼可亲”的笑容,但说出来的话却让薇薇安如坠冰窟:
“留下来。”
“给我当女儿。”
“顺便,” 莱恩的笑容加深,露出了几颗森白的牙齿,“给我打工还债。什么时候把我那扇门、那些结界、还有被你报销的仆役的钱还清了,什么时候再谈你那个什么深渊王座的事。”
“哦,对了。” 他像是想起了什么,补充道,语气轻松得像是在谈论晚餐加个菜,“鉴于你刚才还想‘弑父’,性质极其恶劣,所以债务利率按深渊最高标准算……嗯,日息百分之一吧,利滚利,很公道。”
薇薇安彻底僵住了。
她脑子里一片空白,只剩下莱恩那恶魔般的低语在疯狂回荡:
留下来……当女儿……打工还债……日息百分之一……利滚利……
这比直接杀了她,或者把她驱逐回深渊等死,还要可怕一万倍!
她,深渊魔域的王储,流淌着至高魔王之血的继承者,未来的深渊之主……要留在这个该死的主物质位面,给一个自称退休、实则力量恐怖到不讲道理、还可能是她生理学父亲的混蛋……当女儿?打工还债?!还要承受高利贷?!
荒谬!耻辱!深渊有史以来最大的笑话!
“你……休想!” 薇薇安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声音因极致的愤怒和屈辱而扭曲变调。她周身魔力再次剧烈波动,试图冲破莱恩那无形的压制,哪怕拼个鱼死网破!
然而,莱恩只是轻轻打了个响指。
“啪。”
清脆的响声如同某种法则的开关被按下。
薇薇安体内狂暴涌动的深渊魔力瞬间被一股无法理解、无法抗拒的力量强行禁锢、压缩、封印!如同奔腾的熔岩被瞬间冻结成冰冷的石块!
她感觉自己与深渊本源的联系被一层无形的、绝对坚固的屏障彻底隔绝!那引以为傲的力量,如同退潮般消失得无影无踪,只剩下空荡荡的虚弱感!
她身体一晃,差点站立不稳,脸色瞬间变得苍白如纸。
莱恩满意地点点头,仿佛刚刚只是随手拍灭了一朵小火苗。
“很好,看来你默认选择了第二条路。” 他伸了个大大的懒腰,丝绸睡袍勾勒出流畅的肌肉线条,然后转身走向露台通往室内的华丽拱门。
“别傻站着了,‘乖女儿’。” 莱恩头也不回地吩咐道,语气自然得像是在使唤一个用了三百年的老仆,“先把门口那堆垃圾清理干净。动作麻利点,别耽误我下午茶。”
他走到门口,似乎又想起了什么,停下脚步,侧过半边脸,阳光勾勒出他俊朗又带着点恶劣笑意的轮廓。
“哦,还有,” 他的目光扫过薇薇安身上那套样式古朴、边缘流淌着暗金魔纹的黑色裙甲,微微皱了皱眉,“这身行头太扎眼了,看着就一股子硫磺味。待会儿去储物间找套女仆装换上,干净清爽。”
“记住,” 莱恩最后丢下一句,身影消失在拱门后的阴影里,只留下轻飘飘却重若万钧的话语回荡在露台上,“在这里,你的身份只有一个:我莱恩家欠债打工的闺女。什么王储,什么魔王血脉,给我收起来。”
“要是再让我听到‘父亲大人’或者‘王座’之类的词……”
莱恩的声音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寒意,从门内飘出:
“……我就把你丢去给花园里的食人花当肥料。它们最近有点营养不良。”
露台上,只剩下薇薇安一人。
她僵硬地站在原地,银白的长发无力地垂落。脚下是魔法结界破碎的残骸,远处是精金大门扭曲的废墟。体内力量被彻底封印,只剩下凡躯的虚弱。耳边回荡着“打工还债”、“女仆装”、“食人花肥料”的恶魔低语……
一阵微风吹过,卷起几片月光昙的花瓣,打着旋儿落在她苍白的脸颊上,带着清冷的幽香。
薇薇安赤红的眼眸茫然地看着这片狼藉,看着这陌生的、充满阳光却让她感到刺骨寒冷的庄园。
一滴冰冷的、连她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液体,顺着她精致的下颌线,悄然滑落,砸在脚下冰冷的黑曜石地面上,洇开一小片深色的痕迹。
深渊魔域的王储,未来可能的魔王……在这一刻,感受到了比深渊最底层还要深沉的绝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