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万踩断一根树枝的脆响,在无风的空气中显得格外刺耳。三十人的队伍像幽灵一样穿行在松林间,每个人都把脚步放得极轻,连呼吸都压得低不可闻。乌卡洛夫走在最前面,步枪斜挎在胸前,右手始终按在刀柄上。
他们已经走了整整一夜。排水管道的出口将他们带到了敌军防线后方十五公里处,理论上暂时安全——但没人敢放松警惕。
“还有多久到汇合点?”上校低声问。
乌卡洛夫抬头看了看树冠间漏下的晨光:“三小时。”
他的声音很平静,但伊万注意到他的左手在微微发抖——那是昨晚硬接起重机残骸的代价。乌卡洛夫不是机器,他的肌肉会酸痛,骨头会裂,只是他从不表现出来。
一声乌鸦的啼叫突然划破寂静。
乌卡洛夫瞬间抬手,整个队伍立刻蹲伏。所有人都屏住呼吸,盯着前方雾气弥漫的林间空地。
“有人。”乌卡洛夫的声音轻得像落叶。
伊万眯起眼睛,终于看到——三百米外,几个模糊的人影正在移动。不是军人,而是平民:老人、妇女,还有被抱在怀里的孩子。他们拖着简陋的行李,脚步蹒跚,像一群受惊的鹿。
“难民?”伊万松了口气。
乌卡洛夫没有回答。他的目光锁定在队伍末尾的一个高个子男人身上——那人披着破旧的军大衣,走路姿势太过笔直,右手始终藏在衣摆下。
“有军人混在里面。”
上校举起望远镜:“是我们的制服……第三步兵师的残部?”
乌卡洛夫摇头:“看他的靴子。”
伊万这才注意到,那个男人的靴子是崭新的战术靴,鞋底的花纹和他们之前见过的敌军侦察兵一模一样。
“侦察队伪装成难民……”上校的脸色变得难看,“他们在找我们。”
队伍里响起一片拉枪栓的轻响。
“别开枪。”乌卡洛夫按住身旁士兵的步枪,“有孩子。”
“那怎么办?”伊万咬牙,“等他们发现我们?”
乌卡洛夫解下自己的背包,从侧袋掏出一卷钓鱼线和小型金属钩。
“我去。”
没等其他人反对,他已经无声地滑入灌木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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伊万这辈子第一次亲眼见识什么叫专业。
乌卡洛夫像影子一样贴着树干移动,每一步都精确踩在枯叶最厚的地方。他绕到难民队伍后方,距离那个伪装者只剩二十米时,停下了。
钓鱼线在晨光中几乎看不见。
当伪装者经过两棵间距较窄的松树时,乌卡洛夫突然一扯——
金属钩从落叶中弹起,细线瞬间绷直,正好绊在对方脚踝。男人失去平衡的瞬间,乌卡洛夫已经扑了上去。
没有惨叫,没有挣扎。
伊万只看到乌卡洛夫的手臂一抬一落,随后那个高大的身躯就像破麻袋一样软倒在地。整个过程不超过三秒,前方的难民甚至没察觉少了一个人。
乌卡洛夫拖着尸体退回树林,从对方怀里摸出一部军用无线电和手绘地图。他扫了一眼,眼神骤冷。
“他们在引我们出去。”他回到队伍,展开地图,“西北方有埋伏,至少两个排。”
上校盯着地图上标注的红圈:“那只能继续往西了。”
“西边是格尼洛伊村。”一名本地士兵突然说,“那里……有平民。”
所有人都沉默了。
战争打到这个阶段,谁都清楚“有平民”意味着什么——要么绕道增加风险,要么穿村而过暴露行踪。
“投票吧。”上校疲惫地说。
“不用。”乌卡洛夫收起地图,“我先进村侦察。”
“太危险了!”
“比三十个人一起送死安全。”
伊万突然站起来:“我跟你去。”
乌卡洛夫看了他一眼,似乎想拒绝,但最终点了点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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格尼洛伊村比想象中更安静。
木屋错落有致地散布在山坡上,烟囱没有一丝炊烟,街道上看不见任何人影。唯一的声音是村口磨坊的水车,还在徒劳地转动。
“不对劲。”伊万压低声音,“太干净了。”
没有尸体,没有弹痕,连狗都不叫。
乌卡洛夫示意他留在原地,自己潜向最近的一间农舍。门没锁,他轻轻推开——
腐臭味扑面而来。
客厅的地板上整整齐齐躺着五具尸体:一对老年夫妇,两个年轻人,还有一个不超过十岁的孩子。他们的胸口都有枪伤,但衣服被整理过,双手交叠在胸前,像在举行某种仪式。
桌上摆着半碗已经发霉的甜菜汤,旁边是一本翻开的《圣经》。
乌卡洛夫退出来,脸色阴沉得可怕。
“清理行动。”他简短地说,“一周前。”
伊万胃部一阵抽搐。他知道“清理”是什么意思——敌军系统性地处决占领区的平民,防止他们协助游击队。
“畜生……”
乌卡洛夫没回应,只是快步走向村中心的教堂。那里是制高点,可以观察整个区域。
教堂大门上的弹孔还带着火药痕迹。乌卡洛夫推门的瞬间,伊万听到了一声微弱的呜咽——
“有人活着!”
他们冲进内厅,发现声音来自忏悔室。一个满脸是血的少年被绑在椅子上,嘴里塞着破布。看到持枪的两人,他疯狂挣扎起来,眼中充满恐惧。
“别怕!”伊万赶紧取下破布,“我们是友军!”
少年咳嗽着,嘶哑地挤出几个词:“……他们……留我……当诱饵……”
乌卡洛夫猛地抬头:“陷阱!”
几乎同时,教堂的彩绘玻璃轰然炸裂。
机枪子弹如暴雨般倾泻而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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伊万拖着少年滚到祭坛后方,木质的圣母像被子弹打得碎片横飞。乌卡洛夫一个箭步冲到窗边,在机枪手换弹的间隙抬手两枪——
砰!砰!
两名敌军从钟楼栽落。
“东侧三辆装甲车!”乌卡洛夫缩回掩体,“至少三十人!”
伊万把少年推到地下室入口:“快跑!沿着河往北!”
少年跌跌撞撞地消失在黑暗中。
枪声越来越近。乌卡洛夫从忏悔椅上拆下一块厚重的橡木板,像盾牌一样持在左臂,右手握着手枪。
“我开路,你跟上。”
“你疯了?!”伊万指着窗外晃动的黑影,“这他妈是自杀!”
乌卡洛夫没解释,只是深吸一口气,然后踹开了侧门。
子弹立刻呼啸而来。
橡木板在连续击中下木屑飞溅,但乌卡洛夫冲锋的速度丝毫未减。他的第一枪打爆了最近敌军的膝盖,第二枪贯穿另一人的咽喉。当第三名敌人举枪瞄准时,乌卡洛夫已经冲到面前,一记枪托砸碎了对方的鼻梁。
伊万看呆了。这不是训练能教会的战斗方式——这是纯粹的、本能的杀戮艺术。
“伊万!现在!”
他猛地回神,弯腰冲过乌卡洛夫撕开的缺口。两人一路退到村后的玉米地,子弹在秸秆间犁出一道道死亡的轨迹。
“上校他们——”
“来不及了。”乌卡洛夫推着他继续跑,“我们引开追兵!”
他们钻进一条干涸的灌溉渠,身后的脚步声越来越近。乌卡洛夫突然停下,从腰间取下最后一颗手雷。
“接下来无论发生什么,”他盯着伊万的眼睛,“别回头。”
伊万还没反应过来,乌卡洛夫已经翻身跃出沟渠,迎着敌军冲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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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来的事情,伊万只记得零碎片段。
乌卡洛夫的身影在枪林弹雨中穿梭。他像预知弹道一样侧头避过一发狙击子弹,反手甩出手雷——爆炸掀翻了追兵的前排。
一名敌军军官举枪瞄准伊万的背影。
乌卡洛夫抓起地上一截断裂的栅栏木桩,像投标枪一样掷出——
噗嗤!
木桩贯穿军官的胸膛,余势不减地钉入后方树干。
敌军动摇了。他们开始后退,有人甚至丢下武器逃跑。乌卡洛夫没有追击,只是站在原地,胸膛剧烈起伏。他的迷彩服被血浸透,分不清是自己的还是敌人的。
伊万终于明白,这个男人不是什么超级士兵。
他只是比任何人都更擅长活下去。
当夕阳将两人的影子拉得很长时,乌卡洛夫突然开口:
“上校他们应该安全了。”
伊万点点头,突然发现乌卡洛夫的左腿在流血——一发子弹贯穿了大腿外侧。
“你中弹了!”
“擦伤。”乌卡洛夫撕下袖子扎紧伤口,“走吧,天黑前得找到掩体。”
他的脚步有些踉跄,但脊背依旧挺直。
伊万看着那个背影,突然觉得,或许真正的传奇不在于刀枪不入,而在于满身伤痕却从不倒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