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夜，王国学校，教务处。
“……没想到艾因兹贝伦家系竟有这样的往事。”
莉涅特的眼中，写满了震惊。
她刚刚足足观看了五个小时的资料和影象，每一个的信息量都极其爆炸，属于能让莉涅特的世界观崩塌的那种。
“是的。这也就是为什么咱们最近这几代拒绝签订契约，强调从今往后的每一代都只能……”
说到这，波克娜看了莉涅特一眼，语气突然变柔，“孩子，我知道你心里不好受，但是大哥这些年一直都没有限制你，他也为了你，背负了许多压力……”
“我知道的姨妈，我没事。”
莉涅特知道她在说什么，摇了摇头，“我只是好奇，如果这件事真有这么重要，为什么我之前闹着要在成人礼上签订契约时，他们都不阻止？而且为什么你们要在现在这个节骨眼上跟我说？就因为看见殿下将艾尔薇拉带回宫，猜测殿下对那件精灵族秘宝有兴趣，想利用我？”
“……”
波克娜的眼神黯淡了一下。
良久，她叹了一口气，“其实这件事，本来按照家族的发展，是要再等三代的，只是后面机缘巧合，突然一跃成为七大家系之首……你的妹妹这些年一直在外发展，他们其实更看重她的子嗣，加上大哥大嫂对你始终抱有亏欠，便寻思让你自由一些……”
“姨妈，我对父母从未有过芥蒂，过去的往事我也不愿再提。”
莉涅特第一次打断了波克娜的话。
“但我想问一句，如果连睡觉姿势都必须以多少度角侧睡，在几时几分几秒醒来都有硬性要求，否则先杖刑十二再关‘小黑屋’的这些‘礼仪’，都能被尽数称之为「自由」的话，那历史上的前辈们又在高喊什么呢？他们不比我「自由」多了吗？难道我有资格对他们点评上一句‘无病呻吟’吗？……抱歉，我失言了。”
自从与艾尔薇拉告别后，莉涅特就已经陷入了一个自我怀疑的圈子里。
礼仪让她优雅如天鹅，可也正是因为这份“礼仪”，让她越来越迷茫。
半年前，莉涅特被父母突然叫回家，但不知道为什么家中四下无人，并且房门在提前设立好的、比莉涅特强上好几倍的魔法阵的作用下，诡异地反锁，导致莉涅特时隔多年再次触发儿时因为离家出走而被惩罚关进“小黑屋”12天的“幽闭恐惧症”，没能控制好情绪，瞬间崩溃。如果不是那个时候艾尔薇拉恰好在附近山脉猎杀魔物，听到动静赶过来，莉涅特真的不知道自己现在会变成怎样……
后来塞蕾娜用一纸威胁信教会她——你的「清白」和「尊严」都是垃圾，喜欢的东西若是不提前将其标记，那就别因此感到悲伤，因为那本来就不「属于」你。
这些天莉涅特一直在想，如果自己在确认对艾尔薇拉的心意后，不管那些表面上的“礼仪”，面对塞蕾娜的威胁也不去在乎家族的兴衰延续，为了那只有一夜的「幸福」，大胆示爱，放下所有，去“抢”，是不是会更加开心一点？
答案是否定的。
因为她是艾因兹贝伦家的长女，这个贵族的身份，就注定她不可能为了一己私欲，无视哺育了她十余年之久的家族。
这甚至无关礼数，而是一种自古就存在人内心深处的“道德底线”。
可是如果这样，莉涅特又担心，在下次遇见类似艾尔薇拉那样让她满心欢喜之人时，再次因为一些没有必要的“礼仪”，又一次放手……
时隔多年的想要“任性”一把，除了那些表面上的孩子气情绪，更多的，是莉涅特试图在“日常”与“礼仪”之中，找到一个“突破点”。
她被“礼仪”束缚的太久了，如果没有「变量」将一切打破，莉涅特觉得自己恐怕很难在这二者之间寻到平衡。
抛开“礼仪”，莉涅特对于这个世界，一无所知。
她不知道“友情”和“爱情”的分界线，不知道贫民窟的那位老爷爷给她赠送糖果时应该感激还是害怕，不知道与人交往要如何才能让对方开心，更不知道假如有一天她真的和喜欢的人在一起后，接下来应该做些什么……
十年如一日的情绪隐藏，让艾尔薇拉在那个晚上，就像是“月光”劈开“黑夜”，将莉涅特的世界点亮。
所以她才那么喜欢艾尔薇拉。
这种一触即燃的“情不自禁”，让莉涅特不可自拔地沦陷其中，直至几天前「退还」后再度断舍离，便犹如瘾君子戒毒，陷入一种生理和心理上的“情感透支”。
甚至，比这还要严重。
因为这之中，莉涅特还隐隐感觉到，自己本该因此丝滑过渡到下一段人生的其中某一段「经历」，好像被什么东西，咔擦一声，切掉了。
虽然一切都合乎逻辑，虽然一切都符合礼数，但一切实在是有些“太合理”了。
莉涅特前面十七年的人生告诉她，这个世界上不存在任何完美的东西，因为连「月亮」都时常阴晴圆缺。
所以，她几乎偏执地认为，自己一定丢掉了什么「错误」。
这种情感溢出后，直接“跃迁”到戒断的“缺失”，让莉涅特感觉心里空落落的，很是虚无，很是彷徨。
“……孩子，我知道你心里有许多怨言。其实不止是你，连我们这一代人都觉得非常不适。”
波克娜叹息一声，“但这就是我要跟你说的第二件事——‘艾因兹贝伦’这个名字，取义于‘Einzige’，唯一者，和‘berg’，山。它从诞生之初，就代表了‘永恒轮回的孤独’。这是什么含义，想必以你的聪明，无需我再过多赘述。而这，也正是我们千年前能执掌「时间」的最主要原因。”
办公室内，所有的隐匿魔法阵都在闪烁着星光，无数魔力从莉涅特和波克娜身上汇聚到它们身上，现在即使是校长那个级别的强者，除非主动想偷听，否则也很难偷听到这里发生的一切。
“所以，连带着我小时候的离家出走，也都在你们的计划之中？那个宠物其实根本就不是别人家的？毕竟按照姨妈你的说辞，我只有先学会什么是隐藏、压抑，才能在之后学会退让、放手。最终抛弃一切情感，成为如同老祖那样在时间褶皱上运行的人形机器。”
莉涅特听懂了波克娜的言下之意。
说这话的时候，她的表情一如既往的温文尔雅，语气也十分柔和，就像现在两人在谈论的，并非是什么横跨千年的人生大事，而是一件普普通通的下午茶逸闻。
最近这些天发生的种种，都让莉涅特感到身心俱疲。她现在只想赶快结束一切，然后回家好好休息。
“……你先听我讲完。”
“嗯，我在听。”
莉涅特垂眸，抿了一口茶水。
很甜。
就是有点太甜了。
“姨妈，你方糖是不是加多了？”
莉涅特想要缓和一下气氛，便随口问道。
“没有啊，”波克娜一愣，“我用的就是你休息室的那袋方糖。”
“……”
莉涅特沉默了一会儿，又喝了一口红茶。
还是很甜。
“……没事，你继续说。可能只是因为我没吃晚饭。”
“哎呀，你这孩子，怎么能不吃晚饭呢？这也就是大哥这些日子被那个魔女抓走，要是被他知道……”
“下午茶的时候吃了点马卡龙。”
莉涅特微微一笑，“没事的姨妈，你继续，我真不饿。”
“唉，你这孩子……没必要在我面前压抑情感啊。你其实可以像小时候那样，更调皮一点……”
许是连她自己都觉得这番安慰苍白无力，波克娜叹息一声，然后伸出双臂，给莉涅特来了个大大的拥抱，“实在不行，我让你父亲给你找几个奴隶吧。大哥不是从小就教育你，咱们贵族最好是多找几个能用来宣泄的情感替代品吗？就算只是解压，平常打骂也行啊，至少比你这样一直压着自己啥也不说好啊！你啊你，就是太善良，一直都没去买奴隶……不过我正好前些天听说你妹妹那里收集了一批上等货……”
“姨妈……”
莉涅特哭笑不得，感受着对方轻拍自己后背的那种温柔，眼帘微垂，也轻轻回抱了一下这位从小就对自己关爱有加的姨妈，“我真的没事的，你继续说吧。”
……
……
从教务处出来的时候，月亮早已高悬。
莉涅特回忆着姨妈说的那些话，咀嚼着她字里行间的那些无论单拎出来哪一个被皇室知道，都是要砍头的信息，感觉脑袋晕晕的，像一团浆糊。
塞蕾娜的威胁虽然幼稚，父母虽然真的不是叛国贼，但她掌握的证据，确实能直接让艾因兹贝伦家系从历史中除名——因为父母在做的，已经超越了“叛国”，而是“判族”，他们想要回到过去，将千年前的一些罪孽从源头根除。
但凡莉涅特没有选择抛弃“清白”地破釜沉舟，但凡塞蕾娜没有因为皇女殿下突然的计划提前导致没能道明和艾尔薇拉的关系，自己、乃至整个艾因兹贝伦家系，都将彻底消散……
——散会儿步吧……
这么想着，莉涅特便转身朝着操场走去。
可还没走几步，她就听见了一道道宛转悠扬的歌声，其中还夹杂着一男一女互相损着彼此的对话：
……
♪So this is me swallowing my pride standing in（所以这次我抛下所有骄傲与尊严）
“大哥，我承认你编造出来的这首曲子很好听，但你能告诉我为什么是情歌吗？！老娘他妈的说了不喜欢你，你傻#逼吧！？”
♪front of you saying I'm sorry for that night（站在你面前，为那晚发生的一切真心致歉）
“哎呀，反正我们都心知肚明你现在心里在想谁，而且这首曲子很应景啊，我现在不就是在跟你道歉吗？”
……
不知是好奇，还是惊讶于这么晚了学校居然还有学生，莉涅特快步来到了操场附近，躲在了树荫底下。
她的眸中燃起金光——这是因为距离有点远，不给眼睛附魔的话看不清。
月光下，一位身穿华美深紫色礼服的蓝发少女，正蹩脚地跟着另外一名看起来相貌平平的少年起舞。
少年嘲笑着少女的笨拙，少女则羞愤地一边揍他一边跳，时而还会踩到双方的脚，让少年发出痛苦的尖叫。
那是一支探戈，是只要其中领舞的人会跳，另外一个人只需要即兴发挥的「自由」之舞。
可一般而言，不管是不是探戈，但凡是舞蹈，就不会允许人一边跳一边唱还一边聊天。因为这样会很累，而且还会拉低无论歌曲还是舞蹈的“格局”。
在莉涅特的家训中，这无异于“异端中的异端”，不管从什么角度来讲，都绝对是“旁门左道”、“歪门邪道”的「存在」。
不仅如此，最让莉涅特感到讶异的，是这两人她竟然都认识——
洛兰，和薇拉。
虽然之前他们才说出“要私奔”这样看起来十分荒诞的理由，在皇女的帮助下，从自己家光荣离开，但当时莉涅特其实是不怎么相信的。
原因无他，主要就是出于对皇女和她身边的那位「影子」小姐的了解。
莉涅特小时候就经常随父亲入宫面见陛下，她也不止一次地见过这个冷面的「影子」。在她的印象里，薇拉一直都是一个不苟言笑的冷酷之人，是那种杀人连眼睛都不会眨一下的冷血刺客。所以她打从心底里不认为「影子」会做出“私奔”那样失礼且出格的举动……
可此时此刻，当莉涅特看清她脸上那种发自内心的笑容时，却又一次彷徨了——
原来，她也是会这样笑的吗？
原来，她之前脸上的那种冷漠也都是装出来的吗？
尤其是当莉涅特瞧见薇拉眼中闪烁的光芒时，再去看洛兰那张始终痞气的脸，心中更是迷茫万分。
她不理解，为什么作为皇女「影子」的薇拉，会为了一个平民笑靥如花至此？
他们的身份完全不对等，根本谈不上什么“门当户对”。
而除了不理解之外，当莉涅特摸上自己的胸口的时候，不知为何，竟然还觉得……
有些羡慕，又有些嫉妒？
难道是因为这个男人此前跟自己告过白，结果转头就和皇女的「影子」在一起了的原因吗？
可自己都没跟他说过几句话，当时也说了，可以至少先从「朋友」做起……
但这样也说不通，因为自己对他根本就没有任何除了想把他标记成属于自己的“奴隶”以外的情绪，自己没有理由会升起这种异样的情感才对……
……
♪我向月光献祭，肉身织就羽翼，灵魂凝为荆棘
“听听，听听，什么才叫歌曲，什么，才！叫！流！行！”
“这还没十二点就开始EMO了是吧？什么中二病歌曲啊，精灵族的人脑子是不是都有点问题？”
♪若星光垂怜叹息，能否赐我片刻光明？
“哇，大哥，你到底是不是现代人啊？这可是最近最火的经典曲目！你懂不懂潮流啊？而且你不觉得这歌很适合我吗？”
♪我是高塔的倒影，潮汐涨落皆由月定
“我是老古董，不懂~不懂~~我不懂~~~所以能切歌了不？哥们儿总觉得这歌怪渗人的。”
♪若摘下这顶冠冕，能否放任泪与任性？
“切~没品~~~”
……
薇拉播放的这首歌曲，莉涅特也听过，确实是现在年轻人之间最流行的一首歌。
如果洛兰没有切歌，那么这后面紧跟着的，就是那句：“让我在沉溺前，偷一刹叛逆，对虚空，索半句回音……”
只能说，或许连上天都在捉弄莉涅特。
明明在万千魔法石闪耀的舞台中央，少男少女并未注意到她，而且薇拉也说了，很适配她，但在此刻莉涅特的耳中，却又是另一番情况。
——这也是在故意讽刺我吗？
彼时对芙萝拉的无心之言感到的愤怒，再次冲破莉涅特那颗压抑的心，将那本应该保持的理性思维，彻底撕碎。
十七八岁的孩子，在这个年纪，是很容易敏感地觉得“整个世界都在针对我”的。
对于那些一度因为各种情况压抑情感的个体来说，更是如此。
在记忆被切除的现在，莉涅特没有洛兰提前进行的心理疏导，她不知道什么“松鼠”、“飞鸟”，没有人用鲜花、音乐在身后辅助她“退场”，更没有在舞会散场后，被一道比“月亮”还要耀眼的“太阳”刺破阴霾，混不吝地问她：“有没有兴趣和我飞的乱七八糟？”。
能够在芙萝拉的高压下，在波克娜的庞大信息灌输下，还没有崩溃到流泪，还没有黑化到将心中的那种怨怒表露在脸上，自始至终都只是在内心里发出嘶吼和悲鸣，是真的能让所有人对这个小姑娘夸上一句“你真坚强”了。
塞蕾娜信中有一句话说得对，她和莉涅特，是“同类”。
但不同的是，塞蕾娜因为没有礼仪的驯化，“空洞”的更加极端，而莉涅特则反过来，因为礼仪太过，导致“压抑”的更加极端。
更加不同的是，塞蕾娜抢先一步，在莉涅特还在“隐藏”的时候，就霸占了艾尔薇拉的心房，所以她感受到了更多来自艾尔薇拉的爱，反观莉涅特，她连努力喜欢365天、培养365天感情的宠物都要“还”给别人。
所以，塞蕾娜会说，自己是“幸运”的。
比起莉涅特来，她真的幸运太多了。
那种本来已经被莉涅特很好地藏起来了的、因为“偏执”而被异化、放大出来的、有点不可理喻的“占有欲”，再一次被少女提在了心口。
明明是我先来的……
为什么你们每一个人都要把本可以“属于”我的东西，全都抢走？
我到底做错了什么？！
指甲深深地陷入手心之中。
——姨妈……我想，那个可以被当做“情感替代品”的奴隶，我找到了。
少女转身，没入黑暗之中。
……
……
星光闪烁，月影相随。
切完歌，听着耳畔响起的动人韵律，洛兰回头看了一眼九点钟方向的一棵大树。
他总感觉刚才那里好像有个人。
但是他没在意。
毕竟眼前就是香汗淋漓的超绝大长腿美少女，有什么事，是比把眼前之人哄开心，让她过两天心情好把那本小说藏匿地点告诉自己的事重要的呢？
而且，只要跟薇拉处成好哥们儿，以后遇到危险大喊一声“帮帮我，薇拉大人”，就可以直接吃软饭当小娇妻了，这简直不要太爽好吧！
“累不？”
洛兰龇牙笑着，关掉泰伦斯课上展示的那个炼金装置，凑到薇拉身边，打趣道，“杀个人都没出这么多汗，这才跳多久啊？你行不行啊小老妹？”
“少废话！你关掉音乐干嘛？我还没说休息呢！”
薇拉瞪了洛兰一眼，主动将他重新拉到操场中央，“距离天亮还有很长一段时间，我感觉我应该马上就要学会这个什么探戈了！”
“哈哈哈哈哈，好~我保证在今晚教会你，什么，叫他娘的，探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