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自由了。”
军官打开了中尉的手铐，指了指远方的空地。
“接下来只要定时报道就可以了。”
中尉微微转头，木讷的看着空地。
他缓缓抬起脚，似乎在作什么艰难的决定。
左脚抬起又落下，落下又抬起，仿佛蹒跚学步的婴儿一样。
他轻叹一口气，最终走了过去，从黑暗的阴影中一步步走向光亮。
转过头，看着军官正在收起来的手铐，他沉默不语。
在过去的一段时间，由于他表现良好，加之立了功，这种器具几乎再也没有佩戴过，不过今天需要接受审查，便重新佩戴了一会儿，也只有这么一会儿。
他所等待的审判最终没有到来，取而代之的是他自己也不能理解的结局。
他成为了织女星的公民，只是不能离开云山半岛。
某种意义上，他依旧是囚徒，只不过是从一座狭小的监狱走进了一座更大的监狱。
对他来说，这座监狱未免太大了，足有几十万平方公里，而且自己还可以在这座监狱内不戴手铐活动……这又何尝不是一种恩赐……
自己如今成为了曾经敌对阵营的公民，这是多么讽刺的一件事，但中尉直至最后也没有流露出否定态度。
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没有拒绝，可能是自己作为囚徒没有拒绝的权力……又或者自己害怕回到璇玑星……
璇玑星对于叛徒的惩罚是很严厉的，从自己没有杀身成仁、舍生取义的那一刻起，自己就已经站在了璇玑星的对立面上——再也回不去了。
中尉看着周围的一切，这里很寂静，是一个合适的行刑位置，但却没有人强迫自己跪在地上，也没有人将一支子弹上膛的手枪对准自己的脑袋。
他并不怀疑这是织女星什么欲擒故纵的计策，事到如今，站在璇玑星的立场上自己欺骗自己又有什么用呢？
自己没有任何欲擒故纵的价值，在自己交代完全部有价值的信息、指认完所有璇玑星战争罪行的现场后，自己就已经失去了价值，所配得到的只有一枚子弹。
仅此而已。
他抬起头看着天上的太阳，阳光很温暖，照在身上很舒服，也并不刺眼，但中尉只觉得自己不应该站在这片阳光下，而应该在狭窄黑暗的牢房中度过余生，或者干脆来上一枚子弹……
他总是忘不了子弹，毕竟自己确实亏欠织女星一颗子弹。
这些天来，他每一次指认璇玑星的战争罪行现场都会感到前所未有的窒息，他在逮捕那些璇玑星士兵的时候明明亲眼见到过这一切，而且比他指认现场时看的更加清楚……
余温尚存的尸骸，正在焚烧的房屋，哀嚎遍地的孩子……
当时的他将这一切都看的清清楚楚，但心里却远没有指认现场时来的震撼……
如果织女星人踏上璇玑星的土地，将璇玑星的民众通通杀死，将璇玑星的房屋全部烧掉、将所有的东西尽数洗劫一空……自己又会是怎样的心情呢？
是对之愤怒仇恨？还是觉得这一切理所当然？甚至是来的太迟了？
“这些还给你。”
中尉闻声侧过头去，看到军官手里拿着一个小盒子，他伸手接过，迟疑片刻后缓缓打开。
他知道里面不会是炸弹，也不会是人的手指——织女星人不会用璇玑星军队恐吓织女星民众的方式对付自己。
但盒子里的东西确实出乎他的意料，雕刻的金属片连接着带颜色的布片……那是名为‘勋章’的纪念物，是他在被织女星人俘虏后，从他身上没收的东西。
——这些先由我们替你保管，你也不希望被我们的同胞看到你身上杀害他们亲人获得的璇玑星勋章吧！
他记得当时没收勋章的人是这么说的……可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或者说把勋章还给自己这件事情本身就很奇怪……自己从来没想过他们会还给自己，几乎都快忘记了自己还有过勋章这回事……
看着手中的‘璇玑星清剿匪患勋章’，上面是一个在璇玑星旗帜下端着刺刀的威武战士，那战士的眼神刚正不阿，无比坚定。
如果是过去，中尉看到这枚勋章必然觉得这是英雄的象征，可此时此刻，中尉只觉得这勋章无比讽刺。
清剿匪患……为什么要管织女星游击队叫做‘匪患’？明明璇玑星军队才是土匪……
他们打着冠冕堂皇的旗号，做着土匪强盗的行径。
他们口中谴责的种种西洋人的恶行逐一在他们身上应验……
“为什么要还给我？”
“因为这本就是你的东西。”
军官看着中尉，摇了摇头。
“织女星人不需要这种不属于他们的荣誉。”
军官加重了‘荣誉’这个词的读音，中尉自然知道这是什么意思。
有谁会拿杀害自己同胞获得的勋章当做荣誉……没有将之当场销毁已经是很克制的表现了。
“我杀死了很多织女星人……犯下了无法弥补的错误……我有罪……你们为什么不杀死我？”
中尉不明白，他抓住军官的手臂，大声说道。
“只需要一颗子弹！一颗子弹就够了！”
“你的确犯下了无法弥补的错误。”
军官任由他拉扯着自己的手臂，冷眼看着他。
“但不代表你一生都是错的。”
中尉瞪大了眼睛，缓缓松开双手，一步一步向后退去。
“我可以用一颗子弹杀死你，但对你来说，死亡和赎罪哪个重要？”
听着军官的问话，中尉沉默不语，只是将身体靠在一颗树旁，低头看着脚下的地面。
他不想死，却也没勇气说出‘赎罪’两个字。
不管在什么时代，从一个杀人者口中说出‘赎罪’这个词，无论对于被杀者还是他活着的亲人而言，都是彻头彻尾的讽刺。
“不知道……”
中尉的回答很低沉，无奈、痛苦、懊恼与自责……诸多情绪在他这短短的回答中一尽如斯。
“每个人最终都会死去，但不是每个人都能在死前有机会赎罪。”
军官拉起中尉的手臂，就像对方刚才抓住他的手臂那样，将另一个盒子塞进中尉的手中。
“织女星救了你的命，不是希望你寻死，而是希望你能去赎罪。”
中尉迟疑的看着军官，低头打开盒子。
盒子里装的是一枚奖章，下面压着一份奖章证明，证明上写着他的名字与相关介绍，
那是为了纪念他挺身而出、夺枪救人的见义勇为之举而授予他的奖章，名为‘织女星义勇奖章’。
见义勇为……没想到这个词会有一天被织女星人用在自己这个璇玑星人的身上……明明自己只是想自保，却反而得到了这样的待遇……
他翻过奖章，在奖章的背面除了奖章编号，周围还有一圈小字，那是出自炎族古代典籍《仲文》的字句。
——见义而为，此诚勇哉，自反而缩，万千何惧。
中尉看着奖章，他没有将之佩戴在身上，因为他深知此刻的自己还不配将这枚奖章佩戴在身上。
他抬起头，只见军官已经转身离去。
对军官来说，他已经完成了自己的工作，剩下的路只能靠中尉自己去走，别人谁也帮不了他。
“你要去哪里？”
“去我该去的地方。”
军官提着背包，朝着路边停下的汽车走去。
“那些需要我的地方。”
“我还能再见到你吗？”
不知怎么，中尉心中有些不舍，可能是这段时间与对方朝夕相处的关系，他并不讨厌这个穿着军服的织女星警察，至少他尊重对方。
“为什么要见我？”
“我觉得你是个好警察。”
“在织女星像我这样的警察有很多，我只是其中最不起眼的，你会遇到很多比我更优秀的警察，希望到时候你会像配合我一样配合他们的工作。”
军官头也不回的向前走去，只丢下冷冷的话语。
“不要再让我逮到你，救赎是没有第二次的。”
“没有亲手杀死我，你会觉得遗憾吗？”
听着中尉的话，军官微微回头，终是什么也没有说。
他转头继续走自己的路，歌曲的调子从他口中吟吟而出，那不像是东洲的音乐，更像是某种海外传来的音乐……
中尉看着他的背影，听着他的唱词，那吟诵的歌词似乎是法苏语？还是别的什么语言？
他听不懂，但很好听。
“Забота у нас простая”
“Забота наша такая”
“Жила бы страна родная”
“И нету других забот”
“И снег, и ветер”
“И звёзд ночной полёт”
“Меня моё сердце”
“В тревожную даль зовёт”
他深吸一口气，将盒子收好，提着他自己的行李，走出树荫，伴随着军官哼唱的调子一步一步向着太阳的方向走去。
待调子落下，军官已经走到了汽车旁，他转头看着迎光有去的中尉。
就个人情感而言，他是痛恨对方的，哪怕对方不是璇玑星的战斗人员，仅仅是战地军事法庭的人。
可对方到底还是杀死了织女星的公民，甚至还因此获得了勋章，没有亲手杀死对方的确值得遗憾。
但人之所以是人，而不是牲畜，就是因为人不会去做那些牲畜才会做的事情……
虽然心有不甘，可看着对方就此走向光亮位置，却也放下了诸多憾事。
他打开车门，继续哼唱着歌词，随即驾车驶往远方。
“И так же, как в жизни каждый”
“Любовь ты встретишь однажды”
“С тобою, как ты, отважно”
“Сквозь бури она пройдёт”
“И снег, и ветер”
“И звёзд ночной полёт”
“Меня моё сердце”
“В тревожную даль зовё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