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二靠在一块嵌血的岩石上,手抖着拿出一张折了角的治疗符,却迟迟没贴上伤口。
手肘被撕裂一块,血水早就染透了衣袖。
“你们说……”他喉结滚了滚,像是咽下什么,“如果我们真能活着出去,我还能在药堂混个看炉的活不?”
没人接话。
“我……我家乡的小镇子靠近边荒,”他忽然又笑了,声音有点抖,“我们那儿十年没见过这等魔人,我小时候跟着一个老药师捡草根熬药,后来他死前,认我是他唯一的徒弟。”
他低头看着手里那块木匾,“我还想着要是能撑到结灵,就回去给他烧个像样的牌位。”
顾昭阳抬头盯着他看了一眼,面上没什么表情:“你若真能活着出秘境,药堂不敢不收你。”
王二一怔,然后闷声笑了笑:“那你呢?”
顾昭阳静了片刻,嗓音低下去:“我么……我大哥在执法堂。若我回去,他肯定要问我,这次任务……谁死了,谁活着。”
他侧过脸,脸颊上那道刚愈的伤疤在颧骨处泛起一层冷白,“我不想告诉他我们连名字都没时间记住,就把人埋了。”
陈咏枝倚在断木边,面上冷静,手却伸进衣袖抚着小狸。
“你们两个啰嗦够了么?”
她语气不善,却见不到往日在小竹峰的冷。
“常渊长老说过,真正能留下名字的,不是走得早的那批人。”
她顿了顿,声音有点沙:“是活到最后的。”
陈咏枝瞥他一眼,没再说话。
一阵沉默。
魔族女子独自走在稍远些的位置。
银发被风吹乱,她没插话,只是静静地看着这群仍在负隅顽抗的修士。
他们很吵,话里有软弱亦或执念,可每个人都像是在把灵魂缝合到下一步的命里。
她忽然轻声道:“你们总是这样……明明害怕得要死,还要笑着说自己会活着回去。”
没人回应她。
她也没期待谁会回应。
她只是看向郁念,眸中有一点什么在静静颤动。
他一言不发,始终蹲着,掌心的红痕悄悄发烫。
郁念始终没说话。
他蹲下身,抬头看着那道逐渐显形的浮空石桥,掌心红痕仍在发热。
他听着他们的回忆、梦想、执念,忽然觉得自己像个异类。
他最近一直在想:自己为何而来?是否有人自始至终在暗中引导他往这里走?那种心悸感像根刺卡在胸口,动一动便疼。
他没有想回去的地方,也没什么非做不可的事。
就连这次来秘境……除了宗主的命令,他也不知道究竟是因为什么。
“你怎么不说话?”顾昭阳忽然问。
郁念抬起头,眼神里有点迷惘:“……我在想,这地方这么多死人,他们的愿望,到底有没有人记得?”
没人答得上来。
就在这沉默里,一道远处石桥上的亮光缓缓浮现。
幽紫如血,流转如丝,照出了一道——掩映在雾后,缓缓开启的石门。
郁念盯着石门的光,看不出那光背后到底藏了什么。
他最近有种说不出的惶然感,自己的判断像是被人引导甚至控制?
以至于体内仿佛有某个被遗忘的东西,在向那里蠕动着靠近。
迷雾之中血腥未散,断肢残骸洒落沿途,脚下焦土早已褪色,灵息像被吞噬了光的囚笼,无人敢言一字。
众人一路杀伐至此,所剩不过五人,个个都身形俱疲,连陈咏枝的方才的剑锋都略显迟钝。
陈咏枝左臂被一道孽魔利爪撕裂,鲜血顺着护腕滴落,便用之前剩下的灵汁堪堪敷疗。
顾昭阳嘴角挂血,灵气紊乱,瞳中光芒已不如初时锐利。
每迈出一步,都伴随着泥土中渗出的腥味与骨渣。
尸傀的喉骨常常夹带铜铃般碎响,那是灵脉碎裂后仍想发声的痕迹。
林雾尽头,一线暗紫的光影突兀出现,如脉络般交织出浮空石桥,连接前方一道古旧石门。
石门半掩,门扉之中幽光溢出,有咒纹悬浮,符文倒转,时间感像是被切片,每一瞬都拉成永恒。
“那就是……秘境核心。”陈咏枝轻声,嗓音沙哑。
顾昭阳却突然止步:“等等……那里有人。”
众人循声望去,只见石门之后,一个血池赫然展开。
血雾翻腾,铁锈与腥咸的腐热味扑面而来,仿佛连魂魄都能被煮沸渗出。
数十具身着同门衣袍的弟子正缓缓沉入血池,唇角仍在微颤,生息尚存!
“明……明心长老?!”王二惊恐开口,声音在血池灵压下几乎碎裂。
那灰袍老者缓缓睁眼,眼底是一片毫无波澜的死寂。
他看了众人一眼,声音低沉却空洞:“你们终于来了。”
郁念心中一震,掌心红痕隐隐作痛。
他下意识退后一步,却听身侧弟子低声哭喊:“那是我师弟……他还活着!”
王二双眼骤红,声音几乎失控:“那不是李远吗?!他……他才刚筑基,就跟我借过灵石,还说要请我去凡间吃一次白汤鸡……”
他像是疯了一般朝前冲去,脚步踉跄,连顾昭阳都一时没能拽住,“你们说试炼、说磨炼,那李远呢?他练的是医诀,连一把剑都没摸全……他招谁惹谁了?!”
王二还想再冲,却被顾昭阳用力一拳打在肩上,险些跪下。
他死死咬着牙,肩膀却止不住地颤抖,像是连站着的勇气也在坍塌。
顾昭阳皱眉上前一步,沉声:“明心长老,您到底在做什么?!”
灰袍者缓缓抬眸,眼神像是掺杂了一丝犹疑——那一瞬,众人竟险些以为他还有一丝清明。
“你在做什么?”陈咏枝拔剑上前,忍不住灵力爆发如潮,这个场面可不像是在试炼。
“我在……”
“献祭。”
灰袍者依旧平静,扭曲的唇边忽现一抹扭曲的冷笑,“奉献自身,本就是修道者的天命——他们只是比别人早了一步。”
“那些曾看不起我的清高者,他们的弟子如今正为我献血。他们该看到吧,我才是最忠诚的奉献者。”
“混账!”顾昭阳率先出手,灵刃如雷霆划破天穹,斩向他眉心。
下一刻,一道血色屏障骤然升起,将灵刃悉数吞噬,连波纹都未泛起。
“你……不是明心长老。”顾昭阳猛地开口,眼神深处浮现警兆,“你是谁?”
“你说我是他?呵……错了,我是你们口中那个明心,但我已脱了那身皮,终于成了我自己。”
他站起身,灵息翻涌之间,那张面庞竟如溶蜡般慢慢剥落,露出下方一张模糊如画的伪面。
血肉之间,一道古老的咒痕若隐若现,正是——断思宗之术。
“他被夺舍了!”顾昭阳瞳孔紧缩,几乎是嘶喊。
魔族女子靠着石柱边立着,瞥向那长老,眼神却冷了几分,“真有趣,你们宗门自诩正道,竟也有人堕得比魔更彻底。”
她轻笑了一声,随后却听不出半点喜悦,“我族至少不会拿自家幼崽做祭品。”
“呵,不如说,我终于摆脱了那群正道君子。”那人唾骂。
“混账东西!”顾昭阳怒极,带头冲锋。
众人怒火攻心,一同祭出灵器和剑意轰然扑向血池——
剑气汇聚,灵压如潮,仿佛下一瞬就能将血池击穿。
“快了!”红瞳女子忍不住喊道。
却在刹那之间,血池形成的壁障如镜破碎,万千血影涌出,将所有攻势尽数吞没!
剑气射出的灵刃被反震而回,陈咏枝口吐鲜血,身形踉跄跌退。
而众人的气息皆像是从血海底下涌出的咒潮,一层又一层,剑意都发不出去。
灵压压得空气都凝成了齑粉,吸一口都能呛出血来。
顾昭阳面色惨白,膝下一沉,几乎跪地。
“你们太弱了。”灰袍者轻抚掌心那用于献祭的符骨图纹,眼神冷漠如冰,“若非那人……”那已经看不清面容的脸转向郁念,“你以为你能靠自己走到这里?”
跪倒在地的郁念,额间冷汗涔涔,血脉震动之下,红绳术印痕骤然浮现,一瞬灵识如被撕裂!
血雾翻涌中,他忽地看见了一个画面——像是有人在梦中牵着他的手一步步走去,踏进那扇没锁的门。
石壁上映着一幅血红浮图,一个白衣女子跪在法阵中,眼被红布蒙住,嘴唇蠕动,却像在念着此刻咒文。
他忽然意识到——那个在藏经阁短暂晕厥的黄昏,那股熟悉的灵息……并不是幻觉。
郁念全身一震,腕上红痕疯长,一道从记忆深处涌来的剧痛撕扯着他的神魂,他甚至想喊,却连声音都发不出来。
那股红光仿佛化作了密密麻麻的咒纹,钻入他的眼、耳、心、肺……像是有人正在他灵魂里凿一口井。
疼。
疼。
疼。
他看见那女子仍在阵中,红绳绕指,血色封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