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根本没去看德拉拉·贾拉里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长得是否漂亮,也并不关心。她当然也不打算带上她。贾拉里为索萝丝推开门,然后跟在少女身后,只是频频回头看向走廊。“安德烈还在下面吗?”当她帮索萝丝将索梯的绳索圈在手臂上时,终于忍不住问道。光芒黯淡,风声呜鸣,德拉拉·贾拉里没能注意到奥萝拉衣角已经暗下来的血色。

“是的,他还有一些事情要忙。”索萝丝正准备拉动索梯,突然低头问:“可你的父亲怎么办呢?你的姐妹们呢?”

“我……我会给他们寄钱回来。”

少女点了点头,对这个答案既不表示满意也不表示否定。“你能在这里等一会儿吗?”她最后问道,同时拉动索梯上升,跳回到“山雀”的驾驶舱里。索萝丝先把奥萝拉放在椅背上,然后在一旁铺好自己的大衣,再将睡美人转移过去。少女插好自己身上的神经缆线,意识融入魔像之中。正在这时,奥萝拉发出一声轻微的呻吟。

“你醒了吗?”

索萝丝扭过头——“山雀”同时也扭过头。魔像头部的7.62口径航空机枪毫无征兆地开火,光焰爆闪,照亮暗夜,一瞬间数十枚子弹钉在还在等待索萝丝回应的德拉拉·贾拉里的胸口——事实上,她的胸膛被整个打烂,基本上什么都没有剩下。

而在驾驶舱里,奥萝拉的睫毛微微扇动,似乎冷风吹的她很不舒服。然后是眉毛慢慢皱了起来,睡美人终于睁开了眼睛。她的右眼空洞无物,露出圆形的金属接口,而左眼则是灰白色的,初见世界,倒映冰冷机械,眼神里全都是迷惘与困惑。

六岁那年索萝丝在第一场改造手术之后醒来,首先看见的是“父亲”的脸。“你想要喝点水吗?”他问。但当时索萝丝最想要的是吃一颗糖。手术开始之前“父亲”给过她一颗,她握在手里,打算醒来后吃,但真的醒来却发现已经找不到了。

她不记得自己有没有哭。“你想要喝点水吗?”索萝丝现在也没有糖,但是一会儿可以回到“雨燕”上去吃布丁。她伸手捋顺睡美人额前的发丝。驾驶舱门关闭,两人整个地被纳入“山雀”体内。而听到枪声的卫兵已经从建筑里冲了出来,“怎么了?”他们大声问道。

睡美人嘴唇微动,最开始没有声音,但很快她便学会了如何使用这幅躯体,发出含混不清的呢喃。与此同时“山雀”的航空机枪再度咆哮,打断卫兵的大腿。火线划过他们的肢体,如同炽红的刀片一般将其开膛破肚,血肉飞染尘土。

魔像的引擎向地面喷薄蓝色的炽焰,旱地拔葱飞往空中。索萝丝替奥萝拉攥紧大衣的一角。“山雀”则旋身朝另一栋建筑吐出火舌,泼洒毁灭。魔像的传感器赋予少女视觉,她“看见”大楼内部活动的温度。同时一切行为都可以凭意念操纵,“山雀”完全成为了她的躯体。索萝丝打开“自己”的右手腕,优美修长的炸弹直坠地面。

“山雀。”睡美人吐出复苏以来第一个词。

炸弹钻进地底。起初的瞬间一切平静,而后突然像是有什么巨兽要从大地里拱出来一样,但是没有成功。地面如同水面,鼓起一小座圆形丘峰,随即又瘪下去,大地片片龟裂,好似波纹一般朝四周扩散,激起一圈烟尘。魔像内部隔音很好,两栋建筑全都悄无声息地倒塌下来。索萝丝不用想象地下的人们会是什么样的。离炸弹最近的人最幸运,他们会死在爆炸之中。而后整个地下空间的氧气被迅速抽干,不过一瞬间的窒息杀不死人,随之而来的热浪形成高压冲击波,将人拍在墙壁或者什么地方,血肉之躯被像一张纸那样拍扁,继而只留下焦黑的人形,最后就连这也被高温熔化,地下建筑群的结构坍塌倾覆,所有的痕迹都会烟消云灭。

三个小时以前,少女还飞行在大西洋上。脑海里传来“父亲”的指示:“不能让人发现我们在代赫洛兰有一座基地,手段你自己拿捏。”那时他们的命运就已经注定——根本没有什么车队,安德烈·亨利也不需要为德拉拉·贾拉里的未来担心。

祖国平等而仁慈地赋予一切人以死亡。

“他们有没有告诉过你说我是谁。”索萝丝一手拿着水壶,一手扶起奥萝拉,小心翼翼地沾湿她的嘴唇。风力发电机群在两人脚下渐渐渺小,魔像融入漆黑的夜色之中,朝西北方全速离去。“山雀”化作一道悄无声息的闪电,划破中东暗夜。

“我不知道。”睡美人垂眉道。她的声音极轻极柔,唯有贴近才能听清。“我只知道这是‘山雀’,而‘山雀’的驾驶员……”

“索萝丝·派瑞思,山雀的索萝丝。那你知道自己的名字吗?”

“E.117。”

“奥萝拉·雪诺丝托姆,暴风雪的奥萝拉,记住你的名字。从此以后我们就是同胞、同事、同袍和同志了,你是我们最小的妹妹,也是我们的领航人。”新的姐妹……这种感觉真奇妙,索萝丝默默思索,从此以后她就又多了一个身份,尽管才刚刚见面,但是怜爱之情已经完全扎根、萌芽继而长大了。

因为我对任何角色都适应的很好,过去如此,未来亦然。

未来啊,她旋即又想,真烦,要是未来能够如同昨天一样一成不变就好了。

“你应该是埃律西昂人?”少女猛地想到这一点,回程会经过埃律西昂吧?听说这个国家就在今夜即将终结。

“我记不太清楚过去的事。但大概是吧,因为E代表埃律西昂。”

那么这大概可以算是姐姐为妹妹做的第一件事,索萝丝降低了飞行高度:“我们会经过它的首都海法,而埃律西昂马上就要亡国了。”少女打开显示屏,一般来说她在意识融入“山雀”之后便不再显示屏。魔像的眼就是她的眼,一切形式的信号都化作电流通过神经缆线输入脑海里,转化为可理解的信息。但奥萝拉不是,不通过屏幕的话,她看不见外面。

低飞的“山雀”掠过加利利湖的战火。

“也许这是最后一次机会,同你记不得的过去、同你记不得的故乡告个别吧。”

魔像的速度很快,只不过一分来钟,两人已经抵达海法上空。这座城市四处都有火焰燃烧,少女从记忆里搜刮着相关的消息,埃律西昂的首都有什么地标性的建筑吗?她绞尽脑汁,却想不起来,这个国家实在太小太偏,除了给人留下混乱的好像一锅沸水一样的印象之外,没有其它特别的。索萝丝只好将视线扫过地面。

那一刻她的思绪仍然漫不经心地跳跃着,浑然不知命运与历史都是在一瞬间被改变的。

艾黛尔贾特·莱因哈特站在倾倒的钢铁巨人身上,烈焰在她的周身跃动燃烧。法蒂玛的巨大魔像投下漆黑的阴影,小公主高昂着头,朝着对方举起手枪。

那一刻索萝丝感觉到自己似乎与她目光相对,即便两人之间隔着两万三千米之遥。

山雀的索萝丝,联合王国的改造士兵,魔像驾驶员。在她此前二十一年的人生中,从未对任何事物怀抱过热情。她通过灰色的瞳孔冷淡地观察这个世界,漠视情感,生命、规则和诸多美好之物,从来不能理解喜欢和爱。“都行”、“随便”、“无所谓”是她的口头禅。直到此时,直到此刻,索萝丝看见那名怀枪而立的少女。

爱,她还没有来得及回想起这个词。

火焰熊熊,驱逐灰色的迷雾,点亮少女的双眸。闪电掠过她的五指,一瞬之间,激动的颤粟涌遍全身,从头顶贯穿至脚尖。噗通、噗通、从未有过的强烈感情抓住索萝丝的心脏,像是要逼迫她发出呐喊。那时索萝丝当然不会意识到自己正遇见宿命,她的脑海里只剩下唯一一个念头:

我不想要她死在这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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