莉诺尔被卫队长凯拉和她的亲卫押送着，走在一条宽阔得足以容纳三辆马车并行的主干道上。

她的脚下，不再是森林中柔软的泥土，而是巨大石板铺就的青石路面。

她的心头，涌起一种难以言喻的熟悉感。

这种宏伟、坚固、注重实用的建造风格，与她印象中精灵那崇尚自然的飘逸截然不同。

这是一种更注重效率与规整的手笔——一种她在教廷的要塞中，见过无数次的手笔。

可这里，应该是精灵的城市。

她抬起头，街道两旁的一切，又充满了精灵那与自然共生的优雅。

没有独立的房屋，取而代之的，是一棵棵巨大到仿佛能支撑起天空的参天古树。

优美的白色尖塔直接从粗壮的树干中“生长”出来，与树木本身融为一体，分不清哪里是自然的造物，哪里是魔法的奇迹。

一条条由活体藤蔓盘绕而成的悬索桥，在不同的尖塔之间彼此相连，桥面上铺着古老的铁木，无声地诉说着这座城市的立体与奇幻。

精灵的优雅与人类的实用……两种截然不同的风格，竟以一种奇异的方式，在这座城市里并存着。

最让她感到震撼的，是横贯在城市上空的巨大引水渠。

那充满了力量感与工程学美感的宏伟造物，让她隐约感觉这并非精灵惯有的飘逸手笔，反而更像是出自人类之手。

巨大的石制渠道，跨越了数百米的距离，至今仍在无声地运转，将远处雪山融化的清泉，引入城市的中心。

清澈的泉水从引水渠的边缘溢出，形成了一道道细密的水帘，滋养着垂挂在渠道下方的各式各样的发光植物。

坚硬的石壁上，爬满了翠绿的藤蔓和五彩斑斓的奇异花朵，让这冰冷的造物，焕发出了属于森林的生命力。

莉诺尔看着这一切，心中充满了巨大的困惑与莫名的亲切。

为什么？为什么一座精灵之城，会有如此多属于人类的烙印？

精灵的自然魔法，与人类的坚固工程……优美的白色尖塔，与宏伟的石制渠道……这两种完全不同的力量，为何会在这里，以一种如此矛盾、却又如此和谐的方式，共生在一起？

就像她自己一样。

王女的身体，骑士的灵魂。

人类的血脉，精灵的盟约。

在这座城市里，她仿佛看到了自己命运的缩影。

一行人走到城市中央的分叉路口。

莉诺尔看到右手边岔路上，一队身着素色祭司袍的精灵正神情肃穆地静立在道路中间。她们的身后摆放着一具由藤蔓和树枝制成的简易担架。

为首的女祭司上前一步，对凯拉微微躬身行礼，随即，她的目光便落在了莉诺尔怀中的半精灵身上。

“凯拉卫队长，奉圣祭司大人之命，请将阿瑟兰娜交给我们，‘生命祭坛’已经为她准备好了。”

话音刚落，两名年轻的祭司快步上前，想要接过昏迷的露娜。

莉诺尔的手臂下意识地收紧。

把露娜交给这群本就对她抱有偏见的精灵真的好吗？

其实在城外之时，莉诺尔就很清楚与露娜的分别是必然的事情。

自己宣告的身份与盟约需要时间来核实，但是露娜的状态又不是她能够处理的。

虽然现在的露娜表面上是因为魔力枯竭而昏睡了过去，但内地里却有着更大的隐患。

如果奈芙说的没有错，露娜的身体里寄宿着混沌力量的妖精，以她只有一半的精灵血脉来说是件等同于“奇迹”的事情。

随时有爆体而亡的危险。

可是理智上的清楚，并不能压制感情上的抗拒。

为首的女祭司似乎看穿了她的犹豫，她的声音柔和地响起：“王女殿下，您的同伴生命力正在流逝。请相信圣祭司的判断。”

“她的情况很复杂，”莉诺尔终于开口，声音有些干涩，“她融合了……”

“嘘——”

一只手突然从旁伸出，轻轻捂住了莉诺尔的嘴。

是奈芙。

“小可爱，有些事，不是你能理解的。”奈芙在她耳边，用极轻的声音低语道，“那位圣祭司大人，知道的事情，可比你多得多。别多嘴。”

莉诺尔转过头，惊疑地看着奈芙。

奈芙却只是对她眨了眨眼，笑容狡黠。

黑暗精灵的警告，连同女祭司那句“生命力正在流逝”的话语，在她脑海中交织。

她低下头，看着怀中露娜那张苍白得没有一丝血色的脸，感受着她那微弱的呼吸。

是啊……不能因为自己一时的不舍，而让露娜陷入真正的、万劫不复的危险之中。

莉诺尔缓慢地、一寸一寸地，松开了怀抱着露娜的手臂。

她看着那两个年轻的祭司从自己手中接过轻柔的半精灵少女，小心翼翼地将她安放在那张简易的担架上。

怀中那份自己熟悉的草木气息的温暖重量消失了，心里也变得空落落的。

为首的女祭司又对着莉诺尔微微躬身，“王女殿下，圣祭司大人欢迎您来到艾瑟希塔，等您能够离开‘先民故地’之时，请务必来‘月语之塔’一趟，圣祭司大人期待与您的见面。”

说完，她又对着卫队长行了一礼，转身，走向簇拥着半精灵的其他祭司。

莉诺尔看着露娜被那队祭司抬起，消失在一条通往远处城市最高点——一座白色高塔的道路尽头。

她没有再流露出任何情绪，只是那双冰蓝色的眼眸，似乎比之前更冷了几分。

卫队长沉稳而富有穿透力的声音在莉诺尔耳边响起：“你放心，如果艾瑟希塔里还有谁真正关心着阿瑟兰娜，那一定就是圣祭司——艾露恩大人。”

莉诺尔转过头认真注视着凯拉，似乎想要从她的眼睛中分辨她话语中的真实性。

是吗？纯血精灵中真正关心露娜的人？

艾露恩……

“请往这边走。”凯拉没有回避莉诺尔的注视，只是用下巴朝左手边的道路示意了一下，便自顾自地向前走去。

莉诺尔跟在她身后，绕过一个转角，前方的景象让她的脚步不由得一顿。

道路的尽头，立着两尊巨像。

左边的，是个人类战士。

他的铠甲样式古老，手中的巨剑断裂，拄在地上。

风霜侵蚀了他的面容，但那双望向远方的眼睛里，却有一种她再熟悉不过的东西——一种永不屈服的固执。

而他身旁的精灵女子，穿着祭司的长袍，手中捧着一根发芽的法杖。

她的目光没有望向远方，而是温柔地、专注地，落在了身旁的战士脸上。

那眼神，像是在守护着他眼中的整个世界。

千年的时光，让苔藓爬满了他们的铠甲与长袍，让他们的棱角变得圆润。

但他们依然并肩站着，从未分离。

巨像的身后，是一片死城。

石质的房屋延绵而去，望不到边际。

那建筑的风格，那些门廊与窗沿的线条，和王女记忆中的艾瑟加德王城如出一辙。

但这里没有炊烟，没有灯火，只有破败的墙垣和爬满常青藤的窗洞。

街道早已被杂草吞噬，一座干涸的广场喷泉，像一只空洞眼眶，怔怔地望向天空。

“这里，就是‘先民故地’。”

凯拉的声音在她身旁响起，听不出任何情绪，“在长老院的决议没有出来之前，请两位不要离开此处。”

莉诺尔来到巨像之下，仰望着他们。

她不知道他们是谁。

但当她的目光与那人类战士的石像对视时，她感到自己的心咯噔一下。

一种跨越了千年深藏于血脉深处的悲伤，顺着她的脊背，悄然蔓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