啊,北京,伟大的共和国首都!

作为一个概念,它存在于新闻联播的片头、历史课本的褶皱,以及无数影视作品的背景板里。而作为现实存在的地理位置,它以一种截然不同的方式,劈头盖脸地向我砸来。首先是温度。当G148次列车的车门像叹息般滑开时,一股夹杂着某种北方特有植物味道的、极为干燥的冷冽空气,瞬间灌满了我的肺。这是一种干涩的、毫不留情的冷,和上海那种湿漉漉的、能渗进骨头里的魔法伤害不同,这是一种纯粹的物理攻击。特别是经过了6个小时车程,此时的天色已经全黑,温度也比日间要更低。

是了。我心想。这才是我熟悉的北方空气。作为一个土生土长的东北人,我并没有各位想象中的那么抗冻。从小就在实验室里长大的云螭就更不行了,她在我身后打了个哆嗦,把我的外套裹得更紧了。

我拉着她冰凉的小手,随着人流涌出北京南站。如果说虹桥站是个设计精巧的现代迷宫,那北京南站就是个……更大的现代迷宫。它大得毫无道理,大得充满了某种形而上的、宣言式的空旷。天花板高得能让鸟在里面迁徙,支撑柱粗得能让古罗马的建筑师羞愧自尽。每走一步,你的脚步声都会被这巨大的空间吞噬掉,让你觉得自己渺小得像个可有可无的微生物。

“我们到了。”我对着身边的小拖油瓶宣布,声音听起来有点干涩。

“这里……好大。”云螭仰着头,看着穹顶上复杂的钢结构,那双异色瞳里映出的是一种混合了敬畏和迷茫的光。“比我们之前去的车站还大。”

“是啊,”我深以为然地点点头,“北京的一切都很大...再套件衣服吧,外面会更冷的。”

接下来的任务很简单:找到一辆车,把我们送到西总布胡同,把云螭这个烫手的、会走路的、价值一百枚比特币的“货物”交出去,然后拿着我的百万定金找个地方躲起来,开始研究怎么在不引起任何注意的情况下,把那笔天文数字的尾款洗干净。计划看起来完美无缺,能出什么乱子呢?

然而,正如所有的“完美计划”一样,我的计划在接触到现实的第一个回合,就被打得满地找牙。

问题出在叫车上。

我打开手机,点开熟悉的网约车软件,输入“西总布胡同”。屏幕上那个小小的圈,转啊,转啊,转了足足三分钟,然后弹出来一行冷冰冰的小字:“附近暂无可用车辆。”

我不信邪。我换了个软件。结果一样。我又换了一个。结果还是一样。我甚至下载了一个我从未用过的、图标看起来像个喝醉了的蜜蜂的叫车APP,结果它更直接,直接闪退了。

“怎么了,哥哥?”云螭看我对着手机戳戳点点,脸色越来越难看,小声问道。

“技术性调整,”我咬着牙说,“可能是这里的信号被某种神秘力量干扰了。你知道的,首都嘛,龙脉所在,磁场紊乱,很正常。”

云螭似懂非懂的点了点头:“哦~”小孩子真是好糊弄。

我当然知道这不是什么狗屁磁场的问题。这是一种更操蛋的现实。北京南站,一个位于三环外的交通枢纽,在非高峰期的深夜,对于那些想去二环内、并且很可能因为堵车而赚不到多少钱的网约车司机来说,吸引力约等于零。他们宁愿在附近趴活儿,等一个去大兴机场或者燕郊的大单,也不愿意为了百十来块钱,把自己陷入市中心那片由单行线、交通管制和无数个红灯组成的噩梦泥潭里。

而且考虑到我身边无数个怀着和我同样想法的旅客,原本不多的网约车司机就显得更加珍贵。

唉,资本,这次又是你们赢了。

我们别无选择,只能拖着疲惫的身体,像两个被遗弃的孤儿,走出了车站。外面的世界更冷了。寒风像刀子一样刮在脸上,我感觉自己的耳朵马上就要被冻得掉下来了。

车站周围的世界,是一种典型的、属于交通枢纽的荒诞景象。一边是灯火通明、价格不菲的连锁酒店,另一边,则是在夜色中闪烁着暧昧光芒的、招牌上写着“住宿”、“旅馆”、“招待所”的小门脸。它们像食腐动物一样,聚集在车站这具庞大的钢铁尸体周围,等待着我们这种预算有限、走投无路的倒霉蛋。

“我们得找个地方住一晚。”我对云螭说,感觉嘴里呼出的白气都能瞬间结成冰。“明天一早再把你送过去。”

“住……在哪里?”

“一个有张床,能挡风的地方。别急,我来找一找。”说着我就打开了手机,开始搜索附近的旅馆。

很不幸,似乎在这个时间段,周围没有一家可以提供住宿的酒店还留有空房了,我突然想起好像北京最近在举办一个什么大型活动,具体是什么我也记不清了,在我的印象里,北京似乎永远都在举行不止一个大型活动。但是却对我们产生了直接的干扰,因为活动就在附近举办,而正因如此,我在刷到了手机列表的最后一页之后也只发现了一家还有空房的旅馆。

我看了看地图,似乎就是不远处一家招牌上霓虹灯管坏了一半,只剩下“金……旅……馆”三个字在寒风中闪烁的旅馆。

没办法了,我咬咬牙,拉起云螭就往那边走去。

那家所谓的“金来旅馆”,前台坐着一个昏昏欲睡的北京大妈,她看我们的眼神,就像看两件刚从传送带上掉下来的行李。她身上那件花棉袄的款式,我猜至少有二十年历史,可能比云螭的年纪都大。

“住店?”她打了个哈欠,眼角挤出两滴泪。

“对,一间房。”

“没了。”她言简意赅地回答,然后准备低下头刷她的短视频。

“不是,”我急了,“我看网上写着还有一间呢?”

“就剩一间单人房了,”她不耐烦地抬起眼皮,“里头就一张一米二的床。你们俩……住不下。”她的目光在我俩身上扫来扫去,充满了过来人的审慎。

我感觉自己的脸在发烫。我他妈当然知道住不下。我只是没想到,我的人生剧本已经俗套到了这种地步。荒郊野外(并非,北京南站好歹也在四五环呢)、孤男寡女、最后一间房——这要是写成小说,会被读者骂到狗血淋头。

“就要这间。”我从牙缝里挤出这句话,然后把身份证拍在了柜台上。“这是我表妹,还没有身份证。”我摆出一副谄媚的微笑:“能不能通融一下?”

“不行,除非是监护人,否则不能带未成年人入住。”大妈操着一口京片子果断回绝。

“拜托了,外面天这么冷,我们来办事的,明天办完就走了。”说着我又把二百块纸币递了过去。

大妈抬头看了看我,又看了看云螭,接着又看了看我,仿佛要在我们身上找出一丝不法分子漏出的破绽。

“行吧。”大妈终于松了口,把二百块一把抓了过去,接着给我慢吞吞地办好了手续,把一张缠着透明胶带的房卡丢给我。“三楼,307。”

307号房间,完美地诠释了什么叫“金玉其外,败絮其中”——当然,那家旅馆连“金玉其外”都算不上。门一打开,一股混合了潮湿、霉菌和廉价消毒水的气味扑面而来。墙纸是那种上世纪八十年代流行的碎花图案,大部分地方已经泛黄、起泡,甚至还有几处可疑的暗红色污渍,我努力说服自己那是番茄酱。房间里的家具,只有是一张床,一个床头柜,和一把看起来随时会散架的木头椅子和一把晃晃悠悠的桌子。头顶上那颗十五瓦的节能灯泡,散发着垂死挣扎般的、昏黄的光。

“你睡床。”我对云螭说,把背包丢在地上。

“那你呢,哥哥?”

“我?”我拍了拍那把摇摇欲坠的椅子,它发出了濒死的呻吟。“我在这里守夜。我是你的保镖,记得吗?保镖是不能睡觉的。”

这当然是屁话。我当然想睡床,但是和这样一名美少女同床共枕,我毕竟不是圣人,很难保证我不会干出什么畜生事来,虽说可能性很小吧,但是我还是不愿意冒这个风险的。

我,文真则,可以为了钱亡命天涯,但绝不能对美少女犯错——至少现实存在的不行。

云螭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乖乖地脱掉外套,爬上了床。那张床的弹簧发出了一阵不堪重负的巨响,我严重怀疑它的服役年限比那位前台大妈还要长。她把自己缩成一团,就像是一只毛茸茸的小奶猫一样。她盖好那床薄得像纸一样的被子,只露出一双眼睛看着我。

“晚安,哥哥。”

“晚安。”

我坐在那把硬得像铁块的椅子上,背靠着墙,听着房间里唯一的声响——云螭那渐渐变得平稳的呼吸声,以及我自己那因为疲惫而疯狂叫嚣的耳鸣。我告诉自己,一定要保持清醒。那个泡面男的警告,那个御姐的追杀,还有那个什么狗屁“十三日帝国”,都像幽灵一样在房间里盘旋。我不知道自己究竟卷入了多大的麻烦之中,感觉事情已经超出了我的预期,我如同一艘没有方向的小船,颠簸在命运的大海之上,努力让自己不要倾覆。

但是毕竟我已经接近24小时没有睡觉了,困意如同蚊子一样不断侵扰着我。

我瞪大眼睛,努力分辨着墙纸上的污渍到底是不是番茄酱。我开始思考人生,思考宇宙,思考一百枚比特币到底有多少种安全的变现方式。我的眼皮越来越重,像挂了两块铅。我的思维开始变得支离破碎。也许……也许我只是靠在床边眯一会儿?对,就一会儿。我的背快断了,坐着睡觉对脊椎不好。为了能更好地完成护送任务,我必须保证身体健康。对,就是这样。

我挣扎着站起来,感觉全身的骨头都在抗议。我蹑手蹑脚地走到床边,小心翼翼地坐下,然后,靠着床头,缓缓地滑了下去。

在我失去意识前的最后一秒,我脑子里闪过的念头是:这床……闻起来真像我大学宿舍里那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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