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一句话都没说，只是轻抚着女儿的背。

如果可以，她希望女儿能傻乎乎一点，心思这么细腻会很容易伤心吧。

林锦书用力抱着云舒。

她不想哭，男人是不能随便哭的。

但云舒越是安慰她，她就越觉得委屈。

父母的葬礼上，她没有哭，医院、公堂、民政、公安局、焚化厂，她没有哭。

那时的他，对待疼痛，只有沉默。

疼痛是不能见人的。

但在云舒的怀里，她哭成狗。

那个被痛苦压得一声不吭的少年，当别人都在劝他节哀顺变，化悲痛为力量的时候，只有那个女孩，愿意抱抱她。

林锦书缓缓抬起头，看向云舒。

云舒也正看着她，看着她满脸的泪痕。

她伸出手，用指腹轻轻擦去女儿脸上的泪水。

“书书，不要哭。不管发生什么事，妈妈永远都在你身边。”

恍惚中，林锦书感觉自己又成了那个十七岁的少年。

他曾经暗含死志，半夜两点站在望星桥上，想着一了百了。

云舒穿着蓝色睡裙跑来找他，深夜，两人站在桥上，像是孤魂野鬼。

一月份的两点，冻得两人牙齿打颤，只能相拥取暖。

江雨，不要怕，只要吃饱，就有站起来的力气。

云舒，我何德何能，能让你这样珍惜。

……

云舒看女儿渐渐平静，便抱着她回到客厅的沙发上。

林书航担忧地问：“孩子今天怎么了？”

林锦书把头埋在云舒的颈窝里，不愿说一句话。

云舒对他摇了摇头，将食指放在唇边，示意林书航先不要说话。

她抱着女儿走进浴室。

她关上门，拧开水龙头，温暖的水流注入宽大的浴缸，很快，浴室里便水汽氤氲。

她慢慢脱掉自己和女儿的衣服，先自己坐进浴缸，然后小心翼翼地将女儿光溜溜的小身体抱了进来，让她安稳地靠在自己怀里。

温热的水包裹住两人的身体。

“看，都哭成小花猫了。” 云舒的声音在水汽中显得格外温柔。

她一边说，一边用沾了温水的手指，仔仔细细地擦着女儿还挂着泪痕的小脸。

林锦书靠在云舒的怀里，眼神空洞地看着水面上漂浮的一层薄薄的蒸汽。

她不要这样。

她不想要这种爱。

她不想被云舒当成一只被捡回家的流浪猫去照顾。

她要当她势均力敌的战友，相濡以沫的爱人。

“宝贝告诉妈妈，今天为什么哭啊？”云舒一边擦拭着女儿的身体一边问道。

我为什么哭？

林锦书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只是把嘴巴埋到水下。

他想起他们第一次住在一起的时候，窝在一张床上看了不起的盖茨比。

他第一次和她躺在一起，他们之间隔着厚厚一层被子，紧挨着的肩头滚烫。

他偏过头小声和她讲，这是他最喜欢的电影，他故意离她耳朵很近，一边说话一边若有若无吹气。

她一丝不动，只是手横过被子，握住他的手。

“宝贝怎么不说话？”

云舒担心女儿滑到水下，把她抱紧了一点。

林锦书感受着云舒温热的体温，觉得讽刺至极。

曾经梦寐以求的，如今触手可得，却不想要了。

云舒看着女儿闪躲的眼神。

眼睛很好看呢，眼梢上翘，妩媚至极，却不知为何带着散不去的忧郁。

洗完澡，穿好睡衣，云舒把女儿抱到床上。

林书航立刻拿着干燥的白毛巾来帮女儿擦头发。

林锦书靠在床头，一动也不想动，像个任人摆布的漂亮娃娃。

林书航殷勤至极。

他半跪在床边，用毛巾一点点地吸干女儿发丝间的水分，动作轻柔得像在对待什么稀世珍宝。

命运真是不公啊，林锦书看着林书航俊逸的侧颜想到。

开明优秀爱他的父母，可爱的妹妹，富裕的家庭，他拥有她想要的一切。

以他的条件，什么样的女人找不到呢，为何就非要抢走她的云舒呢？

他想起她最后一次试图约云舒出来。

他想约她第二天去观前街走一走。

他想问问她，明明他们那么般配，那么相爱，为何要分开。

她说：“不行哦，我明天有安排。”

他在那一瞬间几乎浑身都凉了，很熟悉的一句话，她仍然是用那个最温柔也最不容置疑的语气，拒绝他。

他想不通，他等待，他改变，他努力，他把自己规训成了她想要的那副成熟模样，为何她还要离开他。

林书航看着女儿呆呆傻傻的模样，把她抱进怀里，额头抵在她的发顶，闻着好闻的馨香。

“宝贝不开心吗？爸爸陪你睡觉吧。”

林锦书懒得折腾，任由他把自己放倒，看着他把羽绒被盖在两人身上。

房间里的主灯熄灭了，只留下床头那盏散发着橘色微光的的小夜灯。

恍惚中，她仿佛看到了菲兹杰拉德所描述的那束隔岸迷雾的绿光。

她知道，云舒不是黛西，而她，也成不了盖茨比。

……

云舒看着林书航怀里的女儿睡着了，也是终于松了一口气。

真是给她吓坏了，第一次见女儿这副样子。

她担忧地看向林书航。

林书航收到云舒的眼神。

他知道妻子在担心什么，但他现在反而不觉得有什么。

小孩子，发发脾气才正常。

书书之前那副沉静的模样，省心，但实在过于不同寻常。

他给了云舒一个微笑，示意她安心。

云舒关掉床头灯，一家人陷入安眠。

但云舒睡不着，一是忧心，二是下午睡了太久。

她忍不住回忆着跟女儿相处的点点滴滴。

她最不寻常的是她看人的那种专注的目光。

这种目光在她两三个月时就出现了，不论谁抱她，她都会久久地凝视着抱她的那个人的面庞，目光里含有审视的意味，完全不像一个孩子。

她的眼睛里总是充满着内容，看人的神情总想在思索着什么。

云舒觉得，她的女儿身体里，好似住着一个苍老的灵魂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