库伦来不及庆幸自己同时进入了弯绕的小巷。
因为它现在能依靠的只剩下了这几点碎墙,泼上漆黑才能显得弯弯绕绕。
它终于感到了——头一回的恐惧,发自内心的恐惧。
死亡好像要追上自己了。
不…不行…我怎么可能死在这里…我已经与你错过那么多次,这次你也别想带我走!
在昏暗的光线里,库伦将残破的身躯拼回一部分,随后它立马扭转那一具腐朽不堪,像是泼上了一层浊油的躯壳。
锋利的黑色丝带从手中伸出,几乎是飞向克洛克。但自己的重心却忽地被重重压下,而当它看清时,那一个孩子已经斩断自己好不容易拼凑回的一部分,甚至又一次直直地击伤了自己的躯壳。
但在黑暗中,夜行者——新人类的生命会是那样顽强。
库伦又一次生长出丝带,甚至恢复了形体,一脚踹开正打算给自己致命一击的孩子,又立马向上补过一发尖刺——但却被那孩子将刀一侧,拦下。
而克洛克的刀又到了眼前,在这昏暗的小巷之中,一击推倒了破碎的墙壁,将自己的双腿连根斩下。
这是它即使无法感知,却又依然那么感到痛苦的一刀。
它感到了痛楚——而倒在光之中的,如此虚弱的自己,已经不再拥有任何重新塑造自己的能力。
库伦,在无人的空巷之中,看着自己断下的双腿,想要爬走,却猛然发现自己甚至没有将自己的双手补回。
而在昏暗的那一边,那一个落着灰的灰色大衣——踏出沉重的两步,将刀提起,一横,立在自己的身侧。
“啊……”
库伦感到自己的心跳就像是停止了一般,它动弹不得。
光中的它看着那个在昏暗之中站定了的克洛克。
那个男人看着自己,他什么都没说。
他就好像突然站住了一样,喉结滑动但没有任何的话语,就只是……看着自己。
“克洛克…………”
库伦好像什么都无法思考了,他终于直视了那一副他一直不敢看见的高大身躯,那个终于向自己缓缓走来了的高大身躯。山一般的高大身躯。
“你……”
他从黑暗的那一边,跨越过将光遮挡住的碎墙,走向自己。
库伦没有动,他越发地看清了——在光中,那个男人的脸庞。
“老了好多……
“……”
一刀落下。
“……
“……
“……
“……………………”
克洛克站立了一会,最后摸摸口袋,拿出一根烟。
他将风捂住————
……
艾彼还是被刚刚那一击打出去了,身子从天花板上飞出,又撞上了再上一层的天花板,但实际上并没有那么痛,他只感觉右侧脸上有一股火辣辣的灼烧感,没再去管。
而就在他从天花板上跳下后,发现战斗已经结束了,那一个夜行者的尸体躺在那里,而克洛克,静静地在那里站立着——就那样静静地站着,灰大衣随不知何处吹来的风轻轻摆着。
克洛克就站在那具尸体前。
“叔。”
他并没有像曾经那样回应自己。
“……”
艾彼最终决定走上前去,与他并肩。但克洛克仍不像从前那样偏头,看一眼自己。
于是艾彼将视线转移到克洛克的脸上。
“…!”
却猛地发现,这一个一路陪伴自己,守护自己的山,好像突然变老了十多岁一样。他看见他好像突然生出的胡乱胡渣,看见他那好像突然变得沧桑的脸,还有那一双沉默的眼睛。
“…叔?”
“……”克洛克的眼皮微微一抬。
“嗯。”
轻轻地嗯了一声。
“应该…结束了吧?”
“嗯。”他又轻轻回应。
“……”
艾彼脸上又出现那个和李梓沐分别时同样的表情,看着克洛克。
他说不出话。
而克洛克终于偏过头来,看着自己,半沉着眼睛,“艾彼。
“…你的右脸被划伤了。”
“……
“没事…不痛…”
小少年咬着嘴唇,不敢再去看他。
“那……回去吧……”
克洛克说,声音那样平淡。
“嗯…”
“……”
那一双大手又一次轻轻地搭上那少年的头,那一双粗糙的大手轻轻地抚着少年已经有些长长了的头发。
轻轻地,轻轻地抚着。
“该剪了。”
克洛克微微笑着,迈出去一步,又迈出去一步。
“……”
他又突然地站立在那里,不动了。
他看见道路的那一边——自己过去的同伴正向自己跑来,叫喊着什么,挥着手。
“叔!”
他直直地倒下去。
……
克洛克再醒来时,看见斯坦正坐在自己身边。他张嘴,但没力气去问任何东西。
他昏迷了整整三天。
这三天里,艾彼和自己的老战友们在整个蚁穴城求医,试过也问过了无数个方法,拼了命一样地奔波。
救主已死的消息也早已传遍了整个蚁穴,里维在那场爆炸后就醒来,今天的凌晨也传来了蚁穴城全部收复的消息。
而现在自己仍然感到呼吸困难,意识徘徊在消退的边缘。
他知道,都结束了,他的预感从未那样强烈,他知道。
都要结束了。
“哈…”
克洛克却仍能笑出来,他用尽力气让自己坐了起来——艾彼大概也在赶来的路上了。
这期间,他从斯坦的嘴里知道,艾彼去找了李梓沐——却正好碰见穆子川抱着昏迷的,气息同样微弱的她离开蚁穴城,他还去到处找药,夏特他们把自己背上来后,就一直在找医生。
尽管所有人都对自己摇头叹气,但艾彼就是没有放弃。
他明明那样讨厌地下城……
克洛克静静地听着,看着斯坦的表情那样沉重,听见自己的心脏跳动,越来越慢了一样。
他听着他带着哭腔讲述那孩子的,这几天的消息。
他不由自主地扬起虚弱而苍白的嘴角。
他的意识不断抽扯着他,他的身体灼烧一般,一切都要淡去一般。
但克洛克,他仍坚持着,等待着,他的时间不多了,他不想留下遗憾。
“叔!”
而那孩子终于随着几声急急切切的脚步跑进来,他身后是他的老战友们,他们都看见自己,他们所有人都几乎同时也怔在那里——喉咙堵住一般。
克洛克,这一个与寒冬和黑暗作伴二十三年的守夜人,在前几天终于走过人生之中的第三十八个冬季,而现在,他迎来自己人生中的第三十九年,漫漫长夜之中未曾止步的他终于放缓了自己的脚步,他微笑着,仿佛仍屹立在永冻的大地之上,注视着——温柔地,注视着自己的前方——
他眼前是一个孩子,一个缓缓向自己走来的孩子,一个与自己相差了接近二十三岁的孩子,也是他并不算漫长的人生中的。
第一个春天。
“……”
“……
“艾彼…”
……
他看见无数颗星星从天空坠落,他听见巨浪拍打高山的岩松,他感到自己斗争了二十三年的黑暗正在迅速地将自己吞噬,那迷雾般的模糊视线好像让他终于失去了灯塔的亮光。
我累了……我的确累了……
他这样想着,发现自己正身处一片草原,这草原上,有自己搭起的木屋,成群的牛羊,湛蓝的大海,无垠的天空。
于是他终于打算就地坐下,闭上眼睛,得到一场难得的安稳睡眠。
但——
手中,传来一股稚嫩的温暖。
啊……我怎么差点忘了这一件事……
于是,克洛克在自己似真似幻的梦境中站起,看着自己眼前那扑面而来的海啸,而视线的尽头,是一束光亮,正在被黑暗侵蚀地光亮,他就那样突兀地出现在那里,向自己奔跑着。
他也向前走出一步,单腿蹲下,张开自己的双手。
海啸在这一刻被分成了两半,迷雾在这一刻被彻底地吹散,大风也同时在这如真似幻的幻梦当中骤起。
他将那束光芒紧紧地抱在怀中,他自己也逐渐地燃烧起来,化为一粒粒消散的粒子。
他最终松开手,随着风再一次地吹起,他在梦中最后的形体便这样地散去,与世界融为一体。
于是,光芒也同时地生长起来,即便他已经看不见结局,但他知道,黑暗是压不住这束光的。
“艾彼……
“你的手……早就够碰到我的头啦……”
……
在艾彼的视线里,克洛克的微笑被永远地定格了。那一只可靠的,大大的,长满粗茧的,守护了他这么久的手抚摸着他的脸颊,等到最后一丝温暖消散,都始终停留在他的右侧,那个总是有着淡淡的红晕,现在也仍略显稚嫩的,小少年的脸颊上。
“……
“……
“……
“叔……?”
……
每一次一个人在吉普车里遥望天空时,我总感觉,在那无边无际的黑暗当中,有什么东西在牵引着我。
我也记得,父亲曾告诉我,天空的北部有一颗明亮的星星,叫北极星。
于是,在独行长路的八年里,我一直在寻找那一束光。
最后我找到了你。
你就是我的光。
……
那之后又过去了三天。
艾彼沉默着一言不发,一个人静静地坐在悬崖街的崖壁边,双腿悬空,望着下面的,逐渐地有了生气的楼层。
明天,地铁功能就可以恢复使用了。
明天也该走了。
去哪儿呢?他的心中有很多选择。
去地面吗?夏特他们也没离开,这几天也都一直陪着自己,我并不需要去担心交通工具,我还是可以一路向东,去寻找那一个梦中的光,去寻找太阳。
这原本就是他的计划。
治好了叔的病,就买好车的零部件,再让叔教自己装配和修理。
这原本就是他的计划。
所以…去地面吗?
艾彼看着人流的匆忙与汗水,看着他们脸上尽管劳累但也依然那么幸福的笑容。
他们都拥有一个美好的未来。
所以…去地面吧。
艾彼站起,缓缓地站在悬崖边,喷泉又一次地涌出泉水,随着音乐舞动,比之前又清澈了几分。他也随人们一同驻足,驻足,静静看着这美的盛宴。
那就回地面去吧。
艾彼将手握紧,又松开,他又一次看向中央喷泉,之后他转身,拿走身边摆着的一个圆柱形的盒子,封得严严实实的盒子。
他又一次沉默在原地,他眼前并没有什么人,他还是反应不过来。
那个人已经不在了。
那么…自己又要怎么面对黑夜,自己又要怎么去面对那一片无垠,无边,无际,无尽的冻原?
地面上再也不会有他的身影了……
“……”
一股无声的酸楚冲上了他的鼻尖,在这个别人替他租下的房间前,他终于再也忍受不了,蹲在地上,仍由眼泪冲垮自己的心理,嚎啕大哭。
我什么都没有准备好……我明明什么都没有准备好……
……
而夜晚随时间又一次来到人们的身边。
小少年在蚁穴城度过的最后一个夜晚,是在那一个临时铺成的破破烂烂的床上。他的身边仍放着那一个封得严严实实的圆柱形盒子。
他没有睡,他也睡不着。
在寂静得如死一般的夜里,少年一个人望着什么都没有的天花板。
他沉思着,他沉默着。
而在这同样寂静的夜晚里,他又想起自己原本的计划——有了自己的新的计划。
“啊……”
那,就去影院吧,明天就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