沐清璃的神情由瞬间的错愕逐渐柔和。
她无法再抑制嘴角的扭曲上扬,那弧度如同高悬夜空的月牙。
再也克制不住胸中的情绪,笑声肆意爆开。
笑得肆意,暴怒汹涌澎湃。
愤怒如同汹涌的洪水裹挟着无数回忆冲垮她的理性。
她早已度过千百年的岁月,许多人脸早已模糊,哪怕是自己的母亲也已经渐渐有些想不起来。
只有一人。
他胡子拉碴,死鱼般的眼睛好似透露不出一丝生机,一副吊儿郎当的模样。作为父亲他并不像是别人那般精壮,实力也只不过是平平。
真不知道母亲如此貌美的女性为何要下嫁给这种人。
他总是自诩勇猛无敌,夸耀自己能以一当十,让敌人望风而逃的时候,才能让眼睛里变得神采奕奕。
总说着能保护她们娘俩,说有自己在,谁也伤害不到她们。
拍着胸脯,发出“咚咚”的声响,来体现自己如何壮实,可结果总是没拍几下就剧烈咳嗽起来。
年幼的沐清璃不理解,就他这个样子,为什么能保护她和娘。
男人的回答很简单,因为他爱她们,所以自己会拼上这条命,除非他死了,不然谁也伤害她们。
是的。
爱。
沐清璃好似懂了,好似又没懂。
她不太明白什么是爱,但仿佛这“爱”存在着,即便一家人总在不停地搬家,在一个地方落脚不了多久就得离开,从未真正融入过任何一处,可只要父母在身旁,她就觉得,这广阔的世界里,终究会有属于他们的小小天地。
她就不会害怕。
连带着黑夜都好似变得亲切,只不过是蒙上一层面纱。
可后来沐清璃明白了,男人的承诺如同风中残烛,轻易地被风吹灭。
他总是说自己有多么勇猛,说自己一个人打多少多少人,说敌人见了他都要落荒而逃。
结果呢?
当真正的危险来临,当生死抉择摆在面前的时候,他为了活命,连妻女都不顾,自己一个人仓皇逃走了。
事后,沐清璃花了好久,好久好久,才想起来,那好像是父亲。
那曾经充满爱意的眼神变得冷漠而自私,脚下像是生了风一般,只想着远离危险,丝毫没有回头看一眼被自己抛弃的家人。
只留下那些被抛弃的女人和孩子,在绝望与恐惧中哭泣,曾经美好的家庭在那一刻化为泡影。
可惜,只有沐清璃的泡沫破裂了。母亲躺在地面,鲜血从身体下缓缓蔓延开来,宛如一朵盛开的红莲,凄美而绝望。
母亲的眼睛却还望着远方,那目光中依旧憧憬和期待着一个她心爱的胆小鬼回来拯救这个家。
那充满了信任与爱意的目光,一点点流逝,直至暗淡无光。
如果不是师父恰好路过,沐清璃也要死在那条路上。
她永远也忘不了那一天,师父就像一道光照进了她黑暗的世界。
师父领她入宗,那扇宗门像是通往新生的大门。
在宗里,她有了一个新家,那些师兄弟姐妹们就像新的家人一样。师父含辛茹苦地将她抚养成人,如同对待自己的亲生女儿一般。
师父耐心地传授仙法,一招一式,都是生存的本领,让她能够在这个残酷的世界里保护自己。
师父代替了家长,成为她心中最坚实的依靠。
可最后,自己的师父也因为男人死了。
那是一场意外,也是一场因男人的自私和怯懦引发的悲剧。师父的离去,就像天塌了一样,让沐清璃心中仅存的对男性的一丝信任也彻底崩塌。
这下子,全天下的人都知道男性有多不可靠。
男人口中的“爱”?那不过是哄骗所有人的谎言。
面对林墨所说的“爱”,让沐清璃的心所掀起的波澜之中,没有一丝感动。
沐清璃只有愤怒,只有无边无际的愤怒。
那愤怒像是燃烧的火焰,在她的胸膛里熊熊燃烧,炙烤着她的灵魂。
她的双手紧紧握拳,指甲深深嵌入掌心,却感觉不到一丝疼痛,因为心中的愤怒早已淹没了一切。
杀了他吧。这个念头如同黑暗中滋生的藤蔓,在沐清璃的脑海里疯狂蔓延。
杀了这个口出狂言的家伙!
那声音仿佛是从心底最深处传来的低语,不断在她的耳边回响。
透过垂落的发丝间隙,那双黄金瞳死死地盯着林墨。
那黄金瞳像是燃烧的火焰,充满了愤怒与仇恨,似深邃的漩涡,要将林墨的灵魂卷入其中。
她的目光犹如实质,像是两把锋利的剑,直直地刺向林墨,仿佛要在他身上穿出两个血洞。
灵力凝聚在手中,那灵力闪烁着幽冷的光,如同冬日的冰棱。
她一步一步靠近着林墨。
“话说,师父大人,接下来是要继续学习礼仪,还是修炼?”林墨身体恢复得差不多了,便坐了起来。
林墨的声音让沐清璃近乎于偏执的状态之中清醒过来。
她散掉手中的灵力,重新调整着自身的情绪。
她知道,她又被心魔影响了。
她毫不犹豫运转《明珏玄阴》让自己强制冷静下来,可是心中的愤怒还是无法驱散。
她依旧想要杀死大言不惭的林墨,可林墨实在太重要了。
自己要做的事情有太多需要林墨在。
她只得深呼吸,极力克制着自己的情绪。
师父的遗愿最重要。
“起来,修炼。”沐清璃艰难地蹦出这几个字来。
“啊?哦。”
林墨倒没什么,很听话的就坐起来修炼起《明珏玄阴》。虽然身体还没有完全恢复,但至少已经不会死了。
看着脸色苍白,尚未恢复全部体力的林墨,沐清璃的嘴角微微勾起一抹冷笑,那笑容里没有一丝温度,像是冰原上凛冽的寒风。
她想到了一个好办法,一个不需要杀人,就可以让男人原形毕露的方法。
还可以削弱林墨这一身恶心的肌肉,让他从外形上更像是女子。
人在生死之际,往往会暴露出自己的内心。
只要自己给林墨施加足够的危机,让他承受不了,就能够让这个男人的本质无所遁形。
她坚信,只要这样做,这个男人就会原形毕露,从而证明自己一直以来对男人的看法是正确的。
在她的世界里,男人,都是狗东西,都是满嘴胡话,背信弃义的小人,他们,没有爱!
于是接下来的一个月里,沐清璃给予了非常高压的修炼安排。
她像一个严厉到近乎残酷的监工,要求林墨不仅学习女子礼仪,那一本本厚重的礼仪典籍被扔到林墨面前,仿佛一座座难以翻越的大山。
林墨每日要花大量的时间去诵读、记忆,稍有差错,沐清璃灵力化作的长鞭便抽打在林墨的身上。
同时还要时时刻刻,包括睡觉时都要运转功法。
夜晚本应是休息的时候,可林墨却不能睡,要持续运转着功法,直到熟练到下意识都在运转功法,就好似呼吸那般。
每一次疲惫想要停下来时,沐清璃的呵斥声便会如雷般炸响在他耳边,紧接着便是一顿打骂。
她的手掌带着灵力的余威,每一下抽打在林墨身上都疼痛难忍,可他却不敢有丝毫的反抗。
饿了,渴了,只靠着赵秋白的丹药吃下续命。从未有过饱腹感。
困了也是依靠着丹药强行唤醒精神,那丹药带来的短暂振奋伴随着强烈的副作用,让他的身体和精神都处于一种极度疲惫却又无法真正休息的状态。
林墨的身体日渐消瘦,眼神中满是疲惫,眼中布满血丝。
这是考验。
林墨清楚的知道。
虽然不知道“爱”这句话到底触碰了沐清璃什么样的神经,让她如此愤怒。
但林墨知道,这大概就是考验。
考验他的“爱”是不是真的。
这里……自己要挺住。
沐清璃绝对不会杀死自己,只会折磨自己,消磨自己的意志。
如果被证实自己是说谎,那自己再也无法获得沐清璃的信任,再也得不到逃跑的机会。
接下来等待自己的,将会是无止境的监视。
自己的未来,就赌在这一刻!
可——
说得好听,做起来却完全不是这副模样。
饥饿如蛆附骨般啃噬着神经,疲惫像磨盘一样碾压着他的精神,形销骨立的躯体如同被拧紧的绞索。
他无数次想跪地投降,想抱住沐清璃的腿,乞求她放过自己
每当赵秋白师祖前来探望,用热切的眼神暗示带他逃离时,他都恨不得立刻应允,彻底摆脱这人间炼狱。
万一赵秋白知道自己是男人,也不会杀死自己呢?
万一赵秋白没有沐清璃那样残暴呢?
万一—
不,不能迷茫。
不能动摇。
绝不能玷污自己的决心。
这不仅仅只是为了他的计划,还是为了尊严。
邱月会杀死他,所以他可以放下自尊。
但沐清璃不会,那他就没有放下自尊的必要。
她也需要他。
他受够了这个世界对男性的污蔑,受够了这种刻板印象。以前没有机会更没有实力证明,但如今这不就来了么?
林墨没有别的特长,就是耐得住,能熬!
为了活着,为了能逃跑,林墨会用尽全力扮演他人想看到的自己。
在邱月面前,他是卑微忠诚的仆人。
那再沐清璃面前,他就是坚韧不屈、忠诚、宁死不屈的徒儿!
他现在没有反抗的实力,所以他要忍耐。
要积蓄力量。
只要熬过这一关,得到沐清璃的信任,将沐清璃的本事全部学会,修炼有成,他迟早得翻身做主人!
忍。
小不忍则乱大谋。
林墨始终如一,修炼着、痛苦着、坚持着、眼中的光芒未曾熄灭半分。
精神也逐渐变得更加坚韧。
他不知道的是还有多久结束,如果要耗着,那就耗到死吧。
这是目前唯一能反抗的方式。
可殊不知,沐清璃此刻已经惊骇万分!
因为,她已经发觉,林墨……竟然在炼气期中开发出了……神识?!
这不可能!连蜕凡阶段都没有完全度过的人怎么可能提前那么多开发神识?
要知道神识开发越早越好,因为精神力是最难修炼。起步越晚越艰难。
但越早开发更是困难数倍!
当然,神识的开发也与个人的品质有关。越是强韧的精神力,越是能更早开发。
若要打一个比方,那就是能忍受身体躺在某个地方,一动不动数十年,也依旧没有崩溃。
不一样……
这和她知道的男人不一样!
男人不是这个样子的!
沐清璃的心不断起伏着,疼痛愧疚不断拷打自己。
自己的愤怒与林墨无关,但她……还是将这些发泄在林墨的身上。
可心底总觉着,只要再坚持一会儿,林墨就能露出马脚,就能证明她的想法是多么正确!
可……
林墨还是没有露出一点马脚。
不论怎么问,林墨还是那句话“因为我爱你。”
为什么?
沐清璃不明白,为什么林墨还不暴露本性?!
男人不是这样子的!
沐清璃浑身颤抖着,紧咬着嘴唇。哪有男人还会不跑的?
哪有男人被这样子对待还能待在自己身边的?
还待?
要没命了!
你要没命了知不知道!
会没命的!
跑!
像其他男人一样跑啊!
沐清璃看着林墨惨白毫无血色的脸,丝毫没有察觉到自己的嘴唇都被自己咬出了一丝殷红。
她不明白,这个世界不应该是这样的。
她浑身颤抖着,眼眸之中都泛起了水雾,娇躯的颤抖已经分不清是怒火中烧,还是悲伤。
“你……到底爱我什么?!”
曾经,父亲是爱她,最后转眼抛弃了她。
师父爱着她,更爱着天下,为了天下大义,最后不明不白的死在了那群男人的背叛之下。
“你说你爱我,你到底想要从我这里得到什么?!”沐清璃再也无法忍耐了,心中的疑问与怒火全部迸发出来,近乎于咆哮那般朝着林墨吼着。
林墨也不知道啊。
林墨摇摇晃晃的,神情恍惚。
难不成说要我说“啊,我是骗你的~我是想要得到你的信任~方便以后逃跑~”吗?
不。
要更好听。
要能打动人心。
人总会说,爱会战胜一切。
爱会让一切都变得美好。
就像自己妈妈说的,是为了让你变得更好。
爱你,是为了让你更好。
更好什么呢?
沐清璃被人架空了权力,如今一个人住在这破败的宗主府里,没人说话,没有人陪。
宗门不需要她。
就像是林墨在蓝星的时候一样,世界也不需要他。
可他有妈妈啊。
可是沐清璃呢?什么也没有。
不然,她也不会流露出那落寞的表情了吧。
自己是因为什么爱她?
当初只是随便一想,但如今看着沐清璃痛哭的神情,那惊慌失措、近乎于咆哮的质问。
现在,自己想到理由了。
和自己一样。
世界不需要她,可有人需要。
孤独是很可怕的事情。
躺在病床上,一个人呆在一张病床上,失去了身体的指挥权,被困在肉体的囚笼里,你唯一能做到的就是观察和忍受。
观察缤纷多彩的世界。
忍受缤纷多彩的世界。
林墨想了好多,最终什么也没有说出来。
因为他好累,意识开始彻底陷入黑暗,思维断断续续的。
但他还是知道,他还有话要说。
“因为……我需要你。”
第一句话。
“我……没人陪……你……也是……但现在……你……有了。”
第两句话。
没有任何的灵力,没有任何的诅咒,轻飘飘地,含糊不清地,可却好似有什么迎面而来。
那心弦久违地颤动着。
身体几乎下意识地行动了,在林墨彻底倒在地面上的时候,沐清璃接住了林墨。
有水滴滴落在林墨的脸上。
现在是暴雨交加的夜晚,那破旧的屋顶不断渗透着水滴落。
冰冷的雨水。
还有温热的水。
一同滴落在林墨的脸上,滴落在那干涸的嘴唇上。
多久了——不,是什么时候有过?
我需要你——这句话有谁对自己说过?
师父说:沐儿,你就呆在玄女宗好了,师父很快就回来的。功法的事情,你就不需要操心了,等师父回来搞定就行。
赵秋白说:师侄,你好好呆着就行,宗主之位交接交给我,谁不同意,我帮你打服她,你只要乖乖坐着就行。师姐那功法,给我吧。你好好坐在这个位置上不让清幽那个老妖婆靠近就行。
清幽说:宗主,请不要在这里指手画脚,你什么都不懂,只不过是一个靠着师叔上位的花瓶,就别再添乱。而且,玄女宗根本不需要这本功法,也不需要你。
她明明是玄女宗的宗主,明明她管理着数万人的大宗门,可她融不进去。
好似,当年她根本没有被师父救走,这一切都只不过是她的幻想,她其实也和母亲趴在地上,一起为泥泞的土地哺育鲜红的水源。
这个世界对她来说,是旷野,空无一物的旷野。
可如今,她的世界不同了。
多了一只会说话的小老鼠。
她很怕,很讨厌小老鼠。
可渐渐的,小老鼠不见了,只剩下奄奄一息的人躺在那旷野之中。
但现在,她紧紧抱着他。
因为,她的世界不孤单了。
她将彻底失去意识的林墨紧紧拥入怀中。
灵光幽幽闪烁,沐清璃毫不犹豫地献出了体内最为珍贵的本命精血。
她全然不顾此举将导致自身修为跌落、气血衰颓, 缓缓将那蕴含磅礴生机与力量的精血,渡入林墨口中。
凭此精血,足以修复林墨承受的所有创伤,更将令他在未来的修炼之路势如破竹。
然而……这一切后果都已不重要了。
“对不起……”她轻喃着道歉,双臂紧紧环抱着怀中的人,在这一片寂然中,彻夜无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