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暖的篝火在空地上自顾自燃烧着、任凭避开视线的加布里埃尔尴尬地蹲在原地。

金发的天使在焰光之下闪动的脸庞,依然留存在他的脑海里。

那副仿佛被最优秀的工匠精心雕刻的容颜,就像真正的玩偶一般看不见表情的波澜、流眉转眼却又比世间任何女子还要更加生动。

明明知道帛曳并非人类,却也难以否认她超乎寻常的美丽。

男人扶着额头,轻轻叹气。

以后可千万。

千万不要犯错误啊。

......

虽说心里是这么想的。

但是话又说回来了。

“帛曳大人,您身上的衣服也还湿着吧?”

将睡袋也布置好以后,加布里埃尔将自己身上那湿透的衣衫脱掉、挂在了临时搭起的晒衣杆上。

突然想起似的,他转过头去看向蹲在火堆边的帛曳。

“......我看看。”

不谙世事的天使低下头看看自己身上套着的那件长外套,又抬起手摸了摸衣裳的下摆。

并没有在淌水,但也可以清楚地感受到水珠流落、尚未干燥的湿漉感。

“还没干。”

帛曳利落地答道。

加布里埃尔面容严肃地点点头。

“那......帛曳大人先把它脱下来吧。”

这话出口以后,加布里埃尔就心虚地把视线移开了。

虽然看上去他是在一脸正色地盯着篝火,但心里却如同鼓擂。

说着那样冒犯的话,加布里埃尔悄悄吞咽着口水。

“脱下来了,加布里埃尔。”

帛曳的声音在视线的右侧传来。

“然后呢。”

“嗯......递到我手上来,帛曳大人。”

帛曳挪动脚步发出的沙沙声在耳边清楚地靠近,加布里埃尔望向一边,双手平摊着、等待传来掌心一沉的触感。

脚步声在近处停下了。

但是衣服也还没有递到自己手上。

......嗯?

感到疑惑的加布里埃尔正要忍不住转头去看看什么情况时,本来充满夜色林间景象的视线里,出现了一对近在咫尺的金色眸子。

“——!”

差点惊呼出声,加布里埃尔下意识朝后一退。

帛曳正歪着头看着他。

——什么意思。

在表达不满吗,还是对自己的话有什么疑惑?

“帛曳大人?怎么了吗?”

深呼吸几个来回,加布里埃尔开口问道。

“为什么刚刚,加布里埃尔不看我?”

听到问题的内容,男人眼角一抽。

是啊,为什么不看呢......

——他玛门的,因为觉得看会很不合适,所以才不看啊!

至于为什么不合适,因为人类是有同理心和羞耻感的,在这种情况下自己就是不会去主动冒犯别人的隐私。

帛曳啊帛曳。

连最基本的伦理观都没有,让人相处起来压力很大啊!

“......帛曳大人,一般情况下,人类都是会对展示自己的身体感到羞耻的。”

摊摊手,加布里埃尔无奈地笑道。

“......呼嗯。”

帛曳的口中轻轻发出不成字句的拟声词,加布里埃尔也不知道那代表着什么意思。

“可是,你之前说。”

“我是你见过最美丽的事物。”

“而看见美丽的事物会‘开心’。”

帛曳的视线定在加布里埃尔身上,像是在审视他一般,“你要我为你去打捞落水的背包,因为那样你会‘开心’。”

“所以,你会为了‘开心’而去做事。”

“无法理解。”

说到此处,帛曳的话头一转。

“既然看见我会让你‘开心’,那你为什么不看我,加布里埃尔。”

加布里埃尔都听懵了。

这一连串下来,直接给他问得愣在了原地。

......非人类。

没有常识、没有伦理观、没有基本的社会概念。

加布里埃尔再次认识到了自己在和何种的异常相处。

——但他也一如既往、甚至更加坚定心里那个想法。

再没有借助帛曳的力量赚到钱之前——!

绝对不会就这样轻易地放她走!

“帛曳大人,诚然您确实是我见过最美丽的事物,这一点毋庸置疑。”

像是和帛曳杠上了、也像是在和自己犟,加布里埃尔脑中飞速运转,“但是,我接下来要说的话很重要,如果您想要学习人类的情感,这是非常关键的部分。”

他望着帛曳那双金色的眼睛、也是她那过人容貌上最缺乏人类色彩的器官,正色道,“人类之所以与鸟、蛇、野狗山狮这些动物不同,正因为他们具有自己独特的社会观念。”

“这是超脱本能与直觉,由长久的发展历程决定的、现如今的人们在与彼此联系交往期间,默契地遵守的约定。”

第一次为帛曳真诚地、而非功利性地解释人类情感的构成,加布里埃尔的声音都明朗起来。

“因为展露身体与野兽无异、而对这种行为感到惭愧与羞耻,所以我们发明了遮挡身体的衣物;”

“因为谈论衣着之下的私密令我们感到不适与冒犯,因此我们将身躯各处的尺寸连同其他只有自己才知道的信息视作隐私。”

“您确实很美、欣赏您的美也确实会使人心神愉悦——我再说一次,不论谁问我,我都会回答这样的答案。但是。”

“既然已经答应让您在同行的过程中学会人类的情感,那我就不能忽视、不能假装这件事不重要。”

“帛曳大人,只要您想要学习人类的情感,那不止在我面前,在其他任何人类面前,您都需要像寻常人类那般遮挡住自己的身体。”

“或许想体会到羞耻感对此刻的您来说还为时尚早,但那迟早会发生,所以提前的准备是有必要的——”

“加布里埃尔。”

褐发的行商还在喋喋不休地继续着,帛曳突然开口打断了他。

“加布里埃尔,我明白你在说什么。”

她金色的眸子定定地望着他,虽然没有感情上的波动,但加布里埃尔能感觉到她是在认真说这句话。

嗯?

真明白吗?

这对现在的她来说还挺复杂的吧,毕竟不理解羞耻感的话肯定就无法理解人为什么要遮挡自己的身体......

“加布里埃尔,你说的意思,和我们平时要用神纱遮覆身体的理由,是一样的。”

帛曳解释道。

“‘因为你们不是野兽’。”

“那位大人就是如此说的,和你的话一模一样。”

加布里埃尔闻言,眉头一挑。

......啊,对啊。

圣神和天使显圣,本来就是神纱覆体的状态——他们又不是不穿衣服!

如果当真完全不介意,那显圣时又何必多此一举!

——但那也与人类穿衣服的理由并不完全相同才对!

“啧......”

懊恼地拍了一下额头,加布里埃尔对自己没有意识到这一点感到无语。

真难搞,天使真难搞。

收回之前的话了,虽然帛曳确实好像很听话、也很好说话。

但也确实难相处!

神和人的观念明明处处都不一样,却又在某些时刻、导向相似的结果。

连解释都难以辨明其中的分别了。

“......”

加布里埃尔望着帛曳的眼睛。

......还是慢慢来吧,人类的社会观念什么的,一步跨得也太大了。

“......总之,您现在就那样理解好了——因为和野兽不一样,所以要穿衣服,从结果上来说与我们人类的观念也并没有冲突就是了。”

“好了,先帮您把衣服烤烤干。”

从天使手中接过她的外套,加布里埃尔转身将它搭在树枝架起的晾衣杆上。

......

转身以前,男人还是不可避免地瞥到了一抹亮丽的景色。

他默默地抹了一把眼睛,“不可以犯错误”的句子,在心里不断重复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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