柯翋翗二人乘船离了浮光岛，下一站便是小苹市了。
作为九点钟市的西大门，小苹市人口不多，城市规模也谈不上多大，毕竟这里过去只是一个镇子，受益于工业发展带来的城市化建设，这才开始逐步具备现代化城市的雏形，以卫星城的身份拱卫着九点钟市的西部门户。
世界大战期间，作为九点钟市的西部门户，小苹市遭到了璇玑星前所未有的猛攻，哪怕是璇玑星已经从九点钟市北部的‘锦屏市’攻入九点钟市中心地带，璇玑星也没有停止对小苹市的进攻——而另一方面，织女星的增援部队也源源不断从浮光岛开赴小苹市，投入这场血肉横飞的绞肉机式阻击战。
柯翋翗看着车窗外的小苹市，这座城市内的建筑都是新建的，完全看不到过去的‘启明星式住宅’，这意味着整座城市几乎在世界大战中变为废墟，战后已经没有任何建筑可供人居住，只得拆掉重建。
这座城市之所以叫做小苹市，其实和苹果无关，仅仅是当地流传着一个叫做‘小苹’的古代女子的故事，甚至还被云山国古代诗人写进了诗歌中。
故事大概发生在云山国古代，那是战乱与天灾兼存的大饥之年，为了饥饿的丈夫能够有东西吃，作为妻子的小苹把自己的肉割下来给丈夫煮汤喝，但后来却被丈夫杀死，只是为了能吃到她身上更多的肉……
当柯翋翗听人说起这个故事的时候，她只觉得毛骨悚然，整个人半响作声不得，而说话的当地人却态度极为平常，仿佛这个故事已经对人讲过许多次了。
在过去侦破各类案件的时候，柯翋翗也曾见过许多发生在夫妻之间的案件，这类案件有一些手段非常残忍，比如将丈夫杀死后藏在冰箱里或者是丈夫将妻子杀死后浇筑在水泥墩中，她每次见到虽然觉得极为恶劣，却也没有如听到这个故事后这般的毛骨悚然。
在她的心中，同类相杀固然恶劣，但比之同类相食，前者的冲击力却又大大减弱了……
利与义察觉到了柯翋翗身体一抖，他在刚听到这个故事的时候也是整个人感到不寒而栗。
虽然他出身军旅，见过无数残酷冷血的景象，他自己也曾亲手杀过人，但这个从当地人口中说出的古代故事，他仅仅是听上一遍便感到身体不适。
他微微侧头，发现柯翋翗正在看着自己，似乎在想些什么。
利与义见状不禁打了一个激灵，想要说些什么但又什么也说不出来。
他知道以柯翋翗的性格很容易从这个故事中联想到什么，但那样的事情是不会在自己身上发生的……
尽管回想起来觉得很惭愧，但在杀人的时候，他心中其实并无太多的负罪感，也几乎谈不上什么恐惧，如果仅仅是将面前那些和自己毫无关系的陌生人杀死后掩埋，他可以很从容的去做这种事情，可要是把人杀死后吃掉，利与义心中却极为抵触，哪怕那是他的敌人，他也做不到这种事情——除非是真的弹尽粮绝、穷途末路……
“我不会这么做的，永远不会！”
利与义抛下心中的诸多杂念，最终还是给予了柯翋翗否定的答案。
哪怕真的穷途末路，他也不可能对自己的妻子做出这种事情……
听着利与义义正言辞的话语，柯翋翗依旧盯着他所在的位置，也不知是在看他，还是在看另一侧的车窗。
过了许久，她才缓缓开口。
“没想到……世上会有这样的丈夫……”
利与义本想继续说下去，但自知理亏，也就什么都说不出来了。
自己虽然没有吃掉自己的妻子，但自己却害得自己妻子身边的人们家破人亡……其所作所为也不见得比食人好上多少……
哪怕这些人有很多不是自己所杀，却也是因自己而死……
如果没有这场战争，他们又如何会死？
“在远桐镇当警察的时候，因为实行配给制，大家只有很少的食物，总是吃不饱……我知道挨饿是什么滋味……”
“我只是在想……如果没有南斗星提供的物资，如果我们最后输了那场战争，是不是我们都会变成故事里的样子？”
利与义沉默不语，虽然柯翋翗说‘我们’，显然是已经把他当做了织女星人，但他心中清楚得很，自己当时是站在织女星人对立面的敌人队伍里，根本不会和织女星人同甘共苦，只会把织女星人的粮食运走，运不走就烧掉，完全不会顾及这群人的死活。
如果柯翋翗所说的一切成真……柯翋翗也会饿死吗？也会成为别人的食物吗？
如果真的发生了这样的事情……哪怕自己没有杀死这些人，可这些人却是因自己而死，难道仅仅因为自己没有见到他们的死状，便可以心安理得的活着吗？
利与义微微摇了摇头，想要将这种不祥的联想从脑海中驱逐，却怎么都赶不出去，那种恐怖的景象犹如梦魇般在他脑海中挥之不去，让他喘不过气来。
“无论如何，我不会让天羽受到伤害的。”
利与义知道自己的话语很苍白无力，但除此之外，他也没办法立刻去证明自己的决心。
或许是听到了身后这对新婚夫妻你一句我一句前言不搭后语的尬聊，讲故事的当地人急忙岔开话题，讲了讲这里扩建为城市后改名的相关事情。
起初不知道是谁先开的这个头，提议用‘小苹市’作为新城市的名字，原本这里的人们不太认同‘小苹市’这个名字，总觉得与之相关的故事或许悲惨且颇为不吉，但后来不知怎么的还是通过了——就像一个小孩随便在海边画了个圈，然后说这里是属于他的领地，这完全是自说自话的行为，但周围的大人们最后却也没有提出反对意见……
久而久之，人们反而习惯了这个城市名，也逐步对城市名背后的悲惨故事淡然处之，小苹市也从一个被人认为带有不吉含义的城市名成为了一个与其他城市名并无两样的存在，没有人再去深究这座城市的名字积极与否……它已经成为了人们生活的一部分，被普罗大众所接受——尽管提起名字出处的时候，确实让人在个人感官上不太容易接受。
利与义打开手机，用织女星的搜索引擎‘知否’查询了一下类似的话题，他这才发现历史上云山国曾有过数次大规模饥荒，有天灾，也有人祸，最大的一次饥荒几乎令云山国人口减少了三分之一，总数超过六百万。
六百万……还不及璇玑星屠戮织女星总数的五分之一……
只有看着这一组组数字，利与义才深刻认识到饥荒与战争带给民众的伤害是何等的惨痛……
在这些冰冷的数字背后是和他一样的人，不是什么可以随意涂抹的统计数据，他们死了，却都曾活过。
万物一般，众生平等，当怀慈心，常念苍生……
金谒寺的那十六个字浮现在他的脑海中，仿佛被烧灼的金属一样烙印在他的心头，再也无法抹去……
璇玑星的炎族固然是人，可被其杀害的千千万万的生灵又有哪个不是人了？
今天你骂我炎狗，明天我骂你蛮夷……不同的民族彼此互相杀伐征战，到头来又有什么意义……
不过是徒增死伤……双方的矛盾也根本得不到任何解决……
火车站到了，柯翋翗一行人下了公交车，准备乘火车前往九点钟市与柊缂龖会合。
在火车站外不远的小广场上横卧着一座女性雕像，她虽然披着衣服，身体却袒露着许多部位，有一些部位已经高度白骨化，另外一些部位则是有所缺失，或者说……像是被刀切割过……
而在雕像四周则是摆着一些栩栩如生的肉块雕塑，上面甚至还有血迹。
这种景象看上去就好像超市里经常可以见到的‘牛肉分割图’，只不过眼前的‘人体分割图’让人看上去不寒而栗。
听周围的当地人说，这座雕像刚立在这里的时候引起了空前巨大的争议，就像这座城市当初的名字那样，但这座雕像如今依旧伫立于此，也就说明了这场争议的结果究竟如何。
二人走到雕像正前方，看到了一块墓碑，上面写着一首字体颇为奇怪的古诗——那是云山国古代使用的‘缠体字’，脱胎于东帝国的炎文，只是笔画更加复杂，看上去也更加方正。
雕像正前面的地面上刻着‘小苹之死’，而更下方则是写着一行小字。
——是谁杀死了小苹？
二人伫立在雕像前，看着眼前的雕像，谁也没有说话。
柯翋翗垂目凝视，难掩神伤，而利与义则是看着那张已经白骨化的雕像面部，总觉得这样的事情……自己似乎亲眼见过……
直至离开的时候，利与义仍在扭头看着小苹的雕塑，他依旧紧紧的瞪大眼睛，仿佛看着什么难以置信的事物，生怕错过一般。
他不明白，他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紧瞪小苹的雕像……
他不明白，自己究竟看见了什么东西……
他也不明白，到底是谁杀死了小苹……
其实他心里清楚得很，只是……他无法复活小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