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身影挡住了她面前的光线。
她抬起头,一个五十岁左右的男人站在她面前。
男人头发梳理得一丝不苟,甚至还打了点发蜡,穿着黑色T恤和深色西裤,脚上的尖头皮鞋擦得锃亮。
看起来像个事业有成的体面人。
“医生,” 他开口,声音冷硬,“我太太,她怎么还没死?”
云舒的笔尖在病历纸上顿住了,她甚至怀疑自己听错了。
男人完全没觉得自己的话有何不妥,继续说道:“她现在每天躺在床上,浑身插满了管子,太痛苦了。你们就不能……赶紧把她的气管插管拔了,让她走得有点尊严吗? 不要再给她治了,赚这种钱,你们也忍心?”
云舒没有说话,只是平静地看着他,眼神里没有丝毫温度。
人渣。
男人见云舒不理会他,冷哼一声,直接转身走进了他妻子的病房。
云舒跟了过去,站在病房门口的玻璃窗外,看着里面的情形。
病床上的女人骨瘦如柴,因为大量腹水,肚子高高隆起,像个畸形的孕妇。
她的嘴里鼻子里都插着管子,连着呼吸机。
男人一进去,就对护士说:“把床头摇高点,让她坐起来。”
护士调高了床头,但看到病人因为坐起而显得呼吸更加急促时,便停了下来,轻声说:“先生,病人的腹压太高了,角度太高,这么窝着人会受不了的。”
这句话让男人开始不悦。
“让你摇高你就摇高,哪那么多废话!”
护士只好又将角度调高了一些。
然后,男人从护士手里拿过一块写字用的垫板,在上面铺上白纸,递到病人面前。
这块垫板和白纸,本来是让那些插着管不能说话的患者,用来写自己哪里不舒服的。
男人把笔塞进妻子的手里,握着她的手腕,催促道:“你赶紧写,把银行卡的密码写下来,现在写出来,省得以后麻烦。”
病床上的女人用尽了全身的力气,但她实在太虚弱了,手抖得厉害,手里的笔几次都从指间滑落下来。
“你再用力点!快点!” 男人更加不耐烦,但他越着急,病人的手就抖得越厉害。
等她终于在纸上写完那六个数字,已经过去了几分钟,她整个人像是虚脱了一样,呼吸机不停地尖锐报警,护士只能站在床边,不时地按着消警按钮。
男人拿过那张写着密码的纸,仔细看了看,揣进口袋。
他这才松了口气,对床上的妻子说,语气里带着一种温柔:“好了好了,不折腾你了。我知道你太痛苦了,咱们要走得有尊严。你说,你想穿什么衣服,我给你买好。”
听他这么说,病床上的女人缓缓地闭上了眼睛。
站在一旁的护士实在看不下去,忍不住开口:“先生,您别这样,您这么说对病人的恢复非常不利。”
“恢复?还能恢复吗?” 男人像是被踩到了尾巴,瞬间爆发,他大声呵斥护士,“你们不就是想多拖一天,多挣点钱吗?别以为我不知道你们医院这些名堂!”
护士被他吼得脸色通红,转身推门出去了。
男人在房间里还在骂:“甩脸子?甩给谁看呢?这他妈叫什么服务态度?病人还这么痛苦,护士就跑了?ICU不是二十四小时特护吗?我交着特护的钱,是来看你脸色的啊?”
护士走到门外,从云舒身边经过时,压低声音嘟囔了一句“什么东西”。
声音虽然小,但还是被里面那个男人听到了,又引发了一阵新的咆哮。
云舒站在原地,压抑着自己心头的怒气,不让自己当场发作,但手里的病历本,已经有了轻微的形变。
这个男人,口口声声说让自己的妻子“有尊严地走”,却在用最残忍的方式,剥夺她最后的生机和希望。
这种精神上的折磨,远比疾病本身带来的痛苦更可怕。
她看向身旁主治的余医生,余医生一脸云淡风轻,见怪不怪的模样。
“余老师,这个患者,她……情况怎么样?”
余医生没有直接回答:“这个病人来了之后,晚上从来不睡,总要我们把她扶起来坐着,睁着眼睛,怕一睡着了……就再也醒不过来了。”
她摇了摇头,“求生意志很强,但身体……再这么熬下去,就彻底垮了,撑不了几天了。”
余医生看着云舒明显不好的脸色,笑了笑,拍了拍她的肩膀:“小云,学会尊重他人命运,不要浪费自己的感情。”
告别时,她又对云舒说了句:“医生有的时候,不要太感性了。你懂我的意思吗?”
“我懂。” 云舒低声回答。
她回到自己的办公室,一个人坐在椅子上。
周围很安静。
她看着桌上那密密麻麻的病例和文献,觉得很无力。
她想起爸爸第一次带她看手术。
那是一场车祸急救,场面血腥。
术后,爸爸跟她谈话:“你的理论知识很扎实……”
“你直接说‘但是’吧。”
云行简笑:“你现在是我的女儿,还是一名医生?”
“有什么区别吗?”
“像我们在急诊室,实习的医生都很同情那些血肉模糊的受伤的人,会陪着他们难受,会握着他们的手掉眼泪。
但是,一个医生如果只是握着病人的胳膊,泪水涟涟,这帮不了他们。只有保持绝对的冷静,清晰地询问,准确地判断,才能找到求解的办法。”
云舒揉了揉自己发红的眼角,强词夺理道:
“你说得对。但我现在还做不到,也顾不上。我就是那个刚进手术室、第一次看到真实伤口的小医生。我有我的反应。”
云行简笑了笑,摸了摸女儿的头,不再多说什么。
父亲癌症复发,手术无效,所剩时日不多。
病房里只有他和云舒两个人。
云行简闭着眼,脸色蜡黄发青。
云舒一声不吭地坐在他的右手边。
眼泪一滴滴砸在白色的被单上,晕开一片水迹。
云行简看到女儿这副样子:“我送你去读医学院,你就学会了给患者哭丧吗?”
云舒还是不说话,只是咬着嘴唇,眼泪流得更凶了。
云行简看着女儿掉眼泪的样子,慢慢地举起右手,轻抚她的脸颊,大拇指抹去她眼角的泪珠。
“妞妞,不要哭……”
“你妈妈走得早是遗憾,但你不可怜。妈妈生前最爱你,爸爸也最爱你。”
“以后当个好医生,不要让爸爸妈妈失望。”
……
云舒用手覆住眼睛,冰凉的指尖让她暂停回忆。
对不起,爸爸,我还是做不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