喻光雷霆的威力超出了伊芙的预想,如此强大的魔法若是真砸下来,说不好就会捎带着把医院建筑连同这里的所有人一起干掉。

或许,这只鸟就是被自己这的疯癫行为给吓到了,所以才选择放弃到手的猎物——伊芙心想。

因而,浩劫般的法术并未被激发,大鸟很快就飞出了射弧枪的射程之外,消失在那片由魔力构筑而成的乌云之中了。

克维扬被一团轻柔的风缓缓托起,平稳降落在了地面上,众人为此而欢呼了起来,连忙跑过去迎接这位死里逃生的英雄,然而,当他们走近时才发现,克维扬此时已经受了重创——他的胸膛和腹部被那只大鸟的利爪贯穿,带有内脏碎片的浓稠血液从他的嘴里、伤口处涌出,这老兵张着嘴,却一句话也说不出,他茫然地看着周围的人,直到雨切出现后才恢复了一丝神采。

雨切的骑士服上也挂着许多血迹,这其中却没有一滴是他自己的。克维扬直愣愣地盯着雨切,直到看着他将自己手中的艾尼叶之剑取走,这才合上了眼,断绝了生机。

克维扬·阿特罗恩,老兵的名字会被刻在圣丰岳中心大堂的石碑上——以骑士的身份,以英雄的名义。

场仗打赢了,但城寨却变得破烂不堪,原本就负担不轻的医院则更是雪上加霜。异族、士兵与平民的尸体混在一起,内脏断肢到处都是,再加上一些被烧毁、炸毁的围墙和房屋,到处都是残垣断壁,实在是不知该从各处起手处理。

不过好消息也有:拉多夏亲自带了一众精锐骑士,守住了渡口一带的区域,没有让那里的设施遭到较大的破坏。

有些事伊芙也是后来才了解到的——拉多夏是一位经验丰富的将领,那天晚上城寨遭到袭击之后,他也做出了与雨切类似的判断,认为敌人的目标会是这里的渡口和医院,但又考虑到伊芙这位圣丰岳继承人也在这里,因而营救医院就成了重中之重,但后来医院顶层的魔法攻击起到了很好的集结作用——无法听从后方指挥的士兵被白光所指引,城寨防守的重心也逐渐转向了医院,这就让拉多夏得以腾出手来去守城寨之外的渡口。当他赶到时,渡口的情况倒是比医院更严峻一些,敌人的精锐就在这里:伊芙在医院里解决掉的那种高大异族,拉多夏和他的部下一共击杀了五个,而各式各样的小喽啰更是层出不穷、杀不干净,显而易见,这些敌人来这里就是为了拆掉码头和灯塔。

当拉多夏和他的部下们再次回到城寨之后,太阳已经从海平面上露出了一角,金色的光芒穿过薄雾,落在矿业大楼的破败砖瓦上,在那些经历过又或是参加过这场战争的人们看来,这里俨然已经成了一座坚不可摧的堡垒,是胜利的象征。拉多夏从士兵们口中听闻了医院里发生的一切,原本紧皱的眉头便舒展了开来,他穿着一身盔甲,在医院大厅的人群里找到了克利多斯,先是感谢了他,对他的动员和指挥能力大加赞赏,随后又说要邀请他来圣丰岳当指挥官——当然也只是玩笑话;而在见到雨切之后,他内心的高兴和激动更是溢于言表,毕竟,这对主仆不仅没有拖后腿,还在最关键的时候扭转了劣势。

“伊芙小姐现在是在……?”拉多夏问雨切。雨切看得出,他似乎有事想找她商量。

“她太累了,刚回房间休息。”雨切说。

“哦,这样也好。”拉多夏点了点头,没再多言。

在战斗结束之后,克利多斯并未就此放松,他派人对医院的各个房间和角落做了彻底搜查,而结果也如他所料,他们又捉到了三条漏网之鱼,于是当场捕杀。鉴于此,众人又自发地组织了第二次更细致的排查,只有确保医院里“干干净净”,他们才能放下心来。

时间正值清晨,却并非新一天的开始。雨切忙完之后,就去楼上找伊芙了。

窗是关着的,还拉了窗帘。当他走进房间时,她还坐在窗前,只穿着一条单薄的睡裙,头发披散在肩头,晨间的阳光照在窗帘上,又透过那层柔顺的布料,玲珑而精致,朦胧且美好。

而在窗外,被窗帘遮挡的地方,却仍是一地尚未处理干净的尸体。

少女转过头,从黑发中露出了娃娃一般的侧脸。她的神情比想象中的要平静许多,除了窗前的那一小片区域,房间的角落几乎都是暗的。

“坐吧。”她向骑士使了个眼色,要他坐在书桌旁的椅子上。

在骑士的印象中,像这样不设防的情形可不多见,除非是在达克仁家的庄园里。骑士没有立即坐下,而是摊开了胳膊,示意她看自己身上的那些脏污。

“没关系,坐吧。”她执意如此,所以骑士也就坐下了。

少女叹了口气,又不再说话,骑士笔直地坐在那里,却一直保持聆听。

伊芙一夜未眠,此时更是毫无困意,从下雨之后发生的那些事,就像一场梦一样——或许不算噩梦,但也是不太好的梦。她有许多感慨,有许多顾虑,这些事缠在一起,如一团五颜六色的线球,在脑海里不断翻滚、跳动,它看不清,摸不透,调皮得很,即便有那么多急需解决的问题,可当话到了嘴边,却又不知该从何说起。

不过她也明白,这和曾经的迷茫状态并不是一回事。

“我还是第一次杀掉了这么多的……姑且说它们是‘人’吧。我本来是想着,就听克利多斯的安排,只在后方给他们打个掩护。”伊芙侧着身子靠在椅背上,微垂着眼,说话时的声音很低,“但又想起从帕尔纳丝回来的那次,既然奥提格亚对我感兴趣……说不定那些异族也同样如此,所以我不太敢袖手旁观。”

“我明白,也很清楚你的想法。”骑士说道,“如果你身边恰好有别人能用得上的东西,就一定会拿来帮忙,就好像——你把这当成是一种义务。”

“更恰当点说,是一种感激。”她笑着做出了指正。这一路走来,她感觉到自己总在受别人的照顾,这种照顾来自不同的人,也来自冥冥之中的命运。随后她又说道,“命运给了我太多的好处,这种好处就像……饼干。”

“饼干?”骑士歪了歪脑袋。

“命运给了我太多的饼干,即便我仍可以自己吃完,但如果能和周围人分享,那肯定会比吃独食更让我开心。”

两人断断续续地说着话,不知什么时候,伊芙靠在枕头上睡着了,再醒来时时间已是到了下午。楼下的那些可怖的尸体已经被清理掉了大半,人们在渗血的地面上撒了一层石灰,用来遮盖腥臭味。那两名惨死在房间里的女性听说还是一对母女,小的只有十六七岁,她们是克利金人,是最早一批来到这里的医护人员,在收走她们的尸首之后,那间屋子便被彻底锁了起来。

这一觉睡得不算踏实,期间她还能感觉到雨切开门的声音,于是她又稀里糊涂地喊他留下来——但等醒来后再回味这件事,就有些难为情了。想起在北方西林斯堡的土匪营地里,她曾做过一个相当可怕的噩梦,那种感受直至今日依旧历历在目,而昨夜看到的和经历的那些惨烈景象,比之当年却是更甚,睡着时若能有个人陪在旁边,自然会让她安心不少。

而这次她也的确没再做噩梦。

来自大本营的援军是在天亮时赶到的,这一队骑兵没有骑马,却是穿着厚重的盔甲,他们看到后方阵地安然无恙,也算是松了口气。听他们说,昨晚几乎在同一时刻,大本营那边也遭到了敌人的袭扰,而在接到后方的求援信号时,他们也是在第一时间向这里赶来,只是在来的路上出现了一些棘手状况——有许多树藤都被破坏了,烧掉的、砍断的、被连根拔起的,没办法继续通行,对此,他们也只能抛下坐骑,徒步从小路绕行到这里,期间耽误了很多时间。

收拾好私人物品之后,伊芙换上了一套灰色的骑士服,戴上了那枚荆棘胸章。她将头发扎成了马尾,又用两根细发卡固定好前额的头发,这才出了门。

那身脏兮兮的衣裙已被扔到了房间的角落里了。

原本伊芙醒来时还想着要下去帮克利多斯照看病人,考虑到昨晚的状况,医院现在肯定已经忙得焦头烂额了,但听拉多夏说大本营那边来了命令,让她尽快交接好这边的工作,再去前方报道。

“我有什么工作需要交接的?”在城寨的军营入口,伊芙朝拉多夏耸了耸肩,“他们有说让我去干什么吗?”

拉多夏摇了摇头,“不太清楚,我猜他们可能是觉得,底岛现在已经不再安全了。”

“这算是……出于保护我的目的?”

“只是我的推断。”拉多夏说,“咱们的总指挥官是一个名叫安本兹的官员,您听说过这个人吗?”

“没听过。”

“他是克利金军方派来的人,一个十足的学院派。”

“学院派……又是什么意思?”

拉多夏笑了笑,对此没有回答,反而转向了另一个话题,“另外,我也要谢谢您,还有雨切阁下。如果没有你们的帮忙,今天的这里恐怕又要是另一副模样了——咱们圣丰岳可从没打过这么被动的仗。”

来救援的那一队骑兵计划在第二天上午返程,所以伊芙便打算跟着他们一起回大本营。医院里现在肯定乱得不可开交,她光是想象一下就会觉得头疼,所以也不打算回去了,她和雨切就在军营这边将就着住了一晚。

这队骑兵来时是徒步的,回去时也是如此,伊芙对领队的说,“就按你们的速度来,不用特地照顾我们。”于是这一队人就在民众和士兵们的告别声中,一路小跑着离开了城寨——也不知是谁走漏了风声,几乎所有人都知道伊芙和雨切要离开城寨了,认识的或不认识的便都来给他们送行。

这其中有医院的工作者,还有受她照顾的病人,也有前天晚上并肩作战过的士兵和平民,以及桑琪丽和另外几个孩子。

“你们都来这儿做什么?医院里还有那么多事要忙……”那天早上,当伊芙看到这群人时,差一点被感动得哭出来,她捂着酸溜溜的鼻子,眼中泛着泪光,那模样实在是让人心生爱怜。

用真情换真情,这场面很让人感动,但又出现得太过突然了,以至于让毫无防备的少女没能像往常一样克制住情绪,流露出了最本能的反应。她想不明白,自己为何会这样容易动情,最后也只得归结于生理上的原因。

这下好了,再没一点地方像男人了。对此,她在心中暗叹——但也只是一闪而逝的念头。

除了这些人之外,那位历史学者杜纳齐先生也来了,老先生对伊芙说,他知道那些侏儒是从哪来的,怎么突破的城寨围墙,以及那只大鸟又是什么来历。他将自己的推论写在纸上,让伊芙有时间去读一读,或许在汇报时能用得上。

通往大本营的主路无法在短时间内修好,骑兵们决定沿着来时的小路返回,说来也巧,这条路恰好经过“千石万缕”岛屿上的村落,但这次来却没碰到那个性格古怪的多格莎女士,老太太院前的栅栏门上落着闩,从外面喊人也不见有人回应,不知道她最近过得可好。

众人继续前进。骑兵们选的小路并不好走,有些地方甚至还要攀爬,在走到一处岛屿的崖边时,这些人都在不自觉地朝底下看,到最后所有人都停了下来。悬空的岛屿之下就是广阔无边的大海,由于距离太远,从这里看到的海面是平静无澜的,伊芙低头看了一眼,不禁觉得眼晕。

骑兵队长告诉她,前天晚上小队从这里走过的时候,一名队员就是在这里踩了空。那时,下方的海面正处于月光的阴影中,海上还起了雾,上面风大又听不清,这名队员身上穿着难脱的盔甲,就这样消失在了他们眼前,想不出一点办法。

众人盯着海面又看了一会儿,谁都没有再说话。此时,他们身处于高远的浮空岛屿上,夕阳的光辉遍布大地与海洋,一阵凉风吹过,将枯叶和杂草扬到了崖壁之下。

明明还未到秋天,但凄清如此。

伊芙跟在队伍后面,这一段路走得小心翼翼。

再向前,峣峰初现,雾幔皆散尽;登高望,天地无极,明澈复壮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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