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呆呆地站在门口，也不换鞋，就只是呆呆地在这里站着。

母亲从我的手上接过了塑料袋，头也不回地往屋里走去。

我低下头，看向那双属于我的熟悉的室内拖鞋。它好像是在这两天被洗刷过一次，看上去很新，多少有些不真实感。

直到我将自己的脚伸进去，我才确信，这就是属于我自己的鞋。并不是给所谓的“胡小姐”准备的鞋子。

我转过头，看向等身镜里面的自己，看向里面的顾明。

母亲她，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知道的。

她又是怎么知道的？

“换好鞋了吗？”

她从走廊尽头的拐角探出头来，和我对视，然后笑嘻嘻地说：

“果然还是我儿子看上去顺眼。比那个不知道从哪来的女人顺眼多了。”

果然，什么胡小姐，一开始就是虚假的。

她从一开始，就知道我是谁。

“既然换好了鞋子就赶紧进来吧。正好来帮我搭把手，再炒两个菜就可以吃晚饭了。”

我遵循着她的话，来到了厨房。她指了指挂在门后的围裙，说那就是我一直在用的围裙，让我穿着它到水池边上削土豆。

“哎呀，我家儿子真的是长大了啊。之前让你削个土豆，你还能削到自己的手指。真是中看不中用的小子。”

“什么时候的事。”

“就上个月的事情。”

削好土豆之后，她又问我会不会做菜。

“儿子，你会做土豆炖肉吗？”

“会一点。”

“那这道菜就交给你了！正好让妈今天偷个懒。我给你打下手吧！”

不是说让我来帮忙的吗？怎么变成她打下手我做饭了。

“哦哦！这不是做的很好吗！”

她细细地咀嚼着嘴里的炖肉，露出了仿佛在吃山珍海味一样的激动表情。

“没想到我家儿子做菜这么厉害啊，以后干脆都让你做吧。”

“我才不要。”

“怎么就这一点是一点都没变啊。你这样可不会受女孩子欢迎的哦。”

我可是有女朋友的啊。完全没有可信度的发言。

“颖天什么时候回来？”

“她今天晚上不回来吃完饭哦。”

“欸？”

“所以两道菜就够了嘛。”

她一边轻哼着，一边把菜端了出去。在端完菜之后，她又一次返回到厨房来，从橱柜的最深处取出了一瓶红酒。

“你说这瓶红酒放了十年，还能喝吗？”

“这我怎么知道？”

“这可是你爸爸留下来的酒欸......算了，不干不净喝了没病。”

“给我放回去！”

等下找个时间给它扔了吧。

在一切都准备好之后，我和母亲面对面坐在桌子上。她高兴地哼着小曲，似乎对桌子上的两道菜相当的满意。

因为这在她眼里，可是自己儿子做的菜啊。

可是，明明是两道刚做好的菜，为什么却连一丝人间烟火的感觉都没有呢？

凉飕飕的感觉再一次从脚底爬了上来，我攥紧了口袋里放着的指环。

我没有多少时间能够浪费在这里。

总感觉，母亲也知道这件事。

“妈。”

“怎么了？我的宝贝儿子？”

“你知道多少？”

“你认为我知道多少呢？”

“我......我不知道......”

总感觉我的母亲什么都知道。

她满脸幸福地夹了一口炖肉到嘴里，脸上露出幸福的表情。

可是我知道。

“妈，这样的环境下......时间静止的世界里。炖肉不可能好吃吧。”

她终于停止了从刚才开始就一直在哼的小曲，停下了手里一切的动作。轻轻地笑了。

“你这不是知道不少事情吗？”

母亲将碗放了下来。

“你应该很赶时间吧，只可惜不能和你一起品尝晚饭了。等颖天回来我跟她说，这一桌子的菜都是哥哥做的，不知道她会是什么样的表情呢。”

她就像是看见了那副场景一样，幸福地笑了。

母亲她......果然是一个幸福的人。

只是这份幸福，不应该有我的份额。

起码这个世界的顾明，绝对不会做饭。

“没想到，在另一个世界里我的儿子，不仅成熟稳重，还能烧得一手好菜。就是人有点冲动吧......你千万不要再做违法的事情了哦。擅闯女生宿舍可是会被逮捕的。”

“这......这是有原因的。”

“我当然知道啦。毕竟我家的孩子可不是变态。”

母亲托着自己的下巴，满意地看着我。

“嗯嗯。果然还是我的儿子啊。怎么看怎么喜欢，怎么看怎么顺眼。为什么我就不能有两个儿子呢。如果真有的话，你应该是小明的哥哥吧。毕竟你看上去实在是太稳重了。”

“稳重的，都不像是一个孩子了。”

渐渐的，她的眼睛中闪烁着流光，闪耀着光芒的眼睛直勾勾地看着我的眼睛。

越过了皮囊，直接同我的灵魂，同我对话。

我一直认为——

十几年前的事故因我而起，这一切的一切都是我的咎由自取，是我应该做到的事情。

不管是别人对我们的流言蜚语也好，对我的讥讽也好，甚至是家里人抛弃了我们，没有任何人愿意将我们接到家里也好，都是我的错。我没有资格去说什么。

我只能吞下悔恨和怨恨，一步一步地满满前进。

只是因为这一切都是我应该做的事情而已。

正是因为我摧毁了自己的幸福，我才必须要守护住身边的一切。

即使是咬紧牙关，即使是攥紧拳头，即使是扣紧脚趾，我也会一直矗立在原地。

我......从来不认为，这一路是辛苦的。更不奢望我能够得到什么。

能够守护我身边的人，能够看见他们幸福，这就足够了。

我从来都不需要别人对我的认可，更不需要别人的表扬。

因为我没有那个资格去获得幸福。

那个属于我的幸福，早就被我自己摧毁殆尽——

“顾明，我的孩子，这么多年来，真的是辛苦你了。”

直到这句话，将我的皮囊撕得粉碎，擅自地闯入了我的心里。

把我认为的自豪与骄傲，泡在了糖里，软化了最后的倔强。

我抿紧了颤抖着的嘴唇，即使眼前早已模糊不清，我还是抬起了头，注视着模糊的她。

“我！......我，我不辛苦。”

“妈，你知道吗？我是灾星。是我害的你失去了行动能力。是我害的父亲从我们身边失踪。是我害的身边的所有亲戚不愿意接纳我和颖天。是我害的颖天从小就失去了父母。是我害的林瑶双耳失聪。是我害的朋友失去了依靠的亲人。是我害的那慈祥的老太太忘记了她最爱的孙女。是我害的我最喜欢的人放弃了所有的一切。”

“这全部都是我的错。是我破坏了大家的日常生活，是我将身边的所有人牵扯进麻烦之中。这一切的一切，都是我的错。”

“像我这样的人，是没有资格轻松地活着的。”

“像我这样的人，是绝对不可能获得幸福的......”

我也想像一个普通人一样，度过平凡的一生。

早上起来看见的是清晨的太阳，推开门是母亲做好的早饭，坐在旁边的是有些讨厌哥哥的妹妹，走进学校里是挚交的好友，走出学校有喜欢的女生走在身边。

时不时学学做饭，在母亲不知道的时候让她大吃一惊。

时不时出门转转，和朋友女友一起将世界溜遍。

时不时犯点小错，在别人的批评与反省中顺利成长。

这一切的一切都是我所渴求的事情。

但是名为过去的锁链困住了我，责任的大山压在我的肩膀，让我喘不过气。

只有拼尽全力，我才能从别人的幸福当中得到一丝的救赎——

“谁说的。”

视线中模糊的母亲渐渐放大，花花的颜色逐渐填充满我的视野。

紧接着，温暖的手掌轻轻地抚摸在我的脸颊上，她轻轻地拂去了我身边所有的迷雾。

“我家的孩子，可以是不富有的，是不轻松的，是不勤奋的，甚至可以是不正常的。”

母亲缓缓地走到我的身边，紧紧地抱住了我。仿佛一阵温暖的阳光照射在我的身上，我同样紧紧地抱住了母亲。

“但是不能是不幸福的。我家的孩子，一定是最有资格获得幸福的孩子了。”

温暖的气息渗透进我的皮肤，流进我的身体里，在我身体中的每一处敲打着。

“妈......”

我听见了铁索断裂的清脆。

“我......我这种人......”

我听见了轰然倒塌的巨响。

“也能够......获得普通的幸福吗？”

我听见了身体中，血液翻涌的呐喊。

“嗯。”

我听见了耳边传来的，温柔细语。

“我的儿子，必须得是这个世界上最幸福的人才行。”

母亲将获得幸福的权力重新交到了我的手上。连同着一起的，还有我那早已经失去的，哭泣的力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