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

没有闹钟，艾彼也会在早上七点准时醒来。揉揉眼睛，摸索床边的小鞋穿上，然后到房间门口看一眼爷爷是否醒着——正常情况下都睡着。然后撕下今天的日历，跑出门去。时间久了，早上起来工作的大人们都认识了这个一定要赶七点半地铁的孩子，在短短十分钟的行程里和一堆工作（即开挖隧道和居住区）的大人们一起到市中心然后下车，在那里打上这天的水，用瘦小的身躯一步一步提回来，再坐上返程的车，在七点五十前到家，若周一，他可能会带上点钱去买这周的储粮，但无论如何，艾彼总在爷爷醒之前到家，准备好早饭。

在那短暂的十分钟里，大人们也就总注意到艾彼喜欢看车窗外——尽管只是延伸的铁路，那时他们也完全想不到，有一天，这孩子从他每天的固定的这往返二十分钟的轨道上，去往了地面。小小的艾彼也不会想到，自己日后的梦想竟也是从这延长的轨道上开始的。

在当时，艾彼其实已经很有名了，就像上面所说的，以一个好孩子而不是“怪胎“的身份。但人们也多少知道这是为什么——他的父母，两位都是地面上有名的“守夜人”。艾彼虽然与父母并不太深印象，但也能从身边人每天的话题中知道——为了响应城里的政策，父母先后离开了年幼的艾彼，把当时的只有五岁的艾彼交给了爷爷。虽然他们也没想到爷爷不久后就病了，但幸好，这样的父母生下了一个懂事又能干的孩子。但除了这些艾彼知道的只是四岁时妈妈告诉自己，“爸爸去当英雄了”，然后自己问：“什么是英雄？”，妈妈回答：“英雄就是去地面保护我们的人呀。”之后自己感觉怎么样，发生了什么，都有些记不太清了，只知道妈妈在一年之后也成为了英雄。

时间也便这样过去，艾彼有时也没事干，到城里瞎转悠，然后有一天他听见很奇怪但很好听的声音，顺着声音转了几个弯看见一群人围着一个人，那个人手里拿着一个有着四根丝的玩意，用手去拨不同的地方还能发出不一样的声音。后来艾彼知道那丝叫弦，那手里奇怪的东西叫“尤克里里”，据说是很久之前的“艺术”，发出来奇怪但组合在一起后好听的声音叫“音乐”，他们告诉自己这是“影院”那种超级大的城市才有的技艺，是很难学的，艾彼很感兴趣，一有时间就去找“音乐”，看那人灵活地弹出一段一段又一段让人有百种感觉的“音乐”。但没多久，艾彼就听说那人离开了。这短暂的几天真是难忘的回忆。

时间接着向前走，有一天，艾彼六岁后不久，他回来却发现爷爷醒了，好像很伤心，虽然一接近他又立马把手里东西塞进枕头下面，艾彼当时只是好奇，问：“怎么啦？”爷爷却让他在旁边坐下，艾彼照做，没想到爷爷突然问自己：“艾彼呀……你爸妈虽然很早地把你送到我这儿，但你千万别怪罪他们……”。艾彼等了几秒，见爷爷没往下说，就回道：“没有呀，艾彼知道！爸爸妈妈是守护我们的大英雄！而且朋友们都说好羡慕我有这样的爸爸妈妈，让我每天都可以去领补给！不用花钱买！”爷爷听完后，表情似乎是放松了许多，但一副像张嘴张不了的样子，艾彼见了急忙去倒水，拍拍爷爷的背，让他好好躺着。爷爷舒服点后，虽然不说话，还又是那一副伤心的样子，但比起之前，明显也缓和多了。

这天后，艾彼就想起之前的那位歌手来了，既然音乐可以让人感到心情愉悦，那自己为什么不也找点东西来做一个尤克里里呢？反正也就一个空心的木头和四根弦，很简单的。艾彼是这么想的。于是每天早上又要多花些时间去买其他东西了，结果鼓捣了半个月，模型有了，完全发不出声音。他为这事儿消沉了几天，不过几天后又元气满满地调这调那，反倒做出来个通过拍打发出声音的乐器来，试了几天后就带着这玩意跑到爷爷房间。

“这是一场……亘久的寒冬”，小小的艾彼用他稚气的声音模仿着那位歌手的腔调与歌曲，“但带不走我，一丝……体温的残留……”，却让爷爷立马回去了当初那个时代——就在自己是艾彼现在这个年龄时，人们涌向正关上的地下城大门。在一个没有太阳的早晨，一位歌手弹起吉他，用无尽迷茫的声音，唱出了这两句词，在绝望中奋斗的词。

一曲毕，爷爷却一副要滚下泪来的样子，艾彼却只听见爷爷让他坐下，接着长呼一口气，说出了那个故事——

“”孩子……你知道太阳吗？

“太阳是光明的，温暖的。”

“孩子……我和你一样大的时候，人们在地面，有自己辉煌的文明，太阳就在地面的上面，给予我们光亮……让人类可以生存下去，我们最喜欢站在阳光下……沐浴太阳的给予的光辉……”

爷爷又痛苦起来，因为故事的最后，太阳突然消失了，所以人们才慌忙地逃进地下城，一个黑暗，闷热又潮湿的地方。

那之后发生了什么我们也都知道了，艾彼从此被“太阳”这个神秘的存在紧紧的吸引住，几乎是疯狂地讲各种各样有关太阳的，做了很多对太阳的，做了很多对太阳的畅想——这也导致他从“乖孩子”变成“怪胎”。他们逐渐开始主动远离这孩子，但艾彼却不在乎了。因为人们巴不得艾彼滚出这里，艾彼也巴不得快点离开这个阴暗的地方。

但艾彼唯独放不下爷爷，自己若走了，爷爷没人照顾，那怎么办？相处近三年，爷爷也看出艾彼的心事，也猜到了这孩子的心事，也便在那个夜晚，他把艾彼叫到床边，轻轻告诉他——“那就去吧”。这孩子一有心事就不说话，有个明确的话儿让他清楚些，便会很快地做决断了。

……

这条路艾彼从未到过，只从三年中的每天的二十分钟，对这里有着无尽的幻想。而现在自己终于能好好探寻一番，这里是能到地面上去的，地面上是能找到太阳的……之后怎么样呢？小小的艾彼没有想过，只是带上了一些没有一点用的钱，在摸索到上去的道路的同时，幻想太阳那无限的温暖，以及享受这温暖的自己。

还真让他找着了，那是一个站点，虽然没有人守着，但有亮光，于是艾彼毫无阻碍地直接找到了上地面的道路——长长的向上的延伸的台阶兴奋地跑了上去，但快十多分钟都没有到尽头。此时值班人上完厕所回来，发现并无异样，照旧在岗位上打盹。

大概又是十分钟，艾彼才总算气喘吁吁地看见了台阶的尽头。艾彼以为那之后便是地面了，顿时感觉轻松许多，但没想到一上去，只是一个封闭的但很明亮的“大房间”，大房间里有几个铁门，艾彼想到爷爷说的“电梯”，按印象操作，果然开了，那么下面毕竟是地下城，地面就是数字大的……0层！他惦着脚摁下去，门突然关上，然后又一阵奇怪的感觉，这让艾彼不太舒服，但这也印证了一点——自己快到地面了！想到这，所有的不适又一扫而空。

电梯有动静倒让上面的守夜人们兴奋不已，他们个个都以为终于能回家了，但谁也想不到门一开，后面站着个毛都长不齐的小孩。艾彼小小的眼睛里透露出对一切的新奇，而六位守夜人则是冒出了大大的疑惑。这种对视持续了大约六七秒，终于有个人反应过来，喊道：“喂！小孩！回去！”其他人也终于反应过来，一齐扑上来。艾彼虽然小小一个自然招架不住六个大人，但也就在他小小一个，在电梯门被完全堵住前也反应过来，一钻，好像之前的力气全回来了一样。用死命的劲儿向外面跑。那帮人原想追过来，但似乎是看见了什么东西，远远地不敢接近了，都远远地喊：“喂——！回来——！”艾彼哪里听得进去，没多久就消失在了无尽的黑夜中，要不是摔了一跤，在冻土上吃了一嘴雪，艾彼现在还在跑。

而他现在才反应过来，自己全身都在抖，地面太冷了，一手的冻伤，让艾彼完全没法站起来，一回头，却发现有一团浓黑的“人类”跟在自己身后。

寒风凛冽，他又感到肺部传来的撕裂感，喉咙里似乎堵住了一块铁，让自己发不出任何声音。那团黑色越来越近，但艾彼却只能看着他们接近，只能感到冷与颤抖的身体，再后甚至连温度都感受不到了。

艾彼第一次感到对未知的恐惧，在一阵光照射过来后，就彻底失去了意识。

醒来时，艾彼却发现自己坐在一个会动的铁盒子里，发出嗡嗡的声音，他想动，发出声音，前面却突然传来了一个浑厚的男声。

“醒了？”

艾彼挣扎了好久，终于才坐起来，却又发现自己身上盖着一件厚厚的大衣服，还没等继续思考，铁盒子突然不动了。那男人又说：

“到了，回去吧。”仍然是用平淡的那种语调。

到哪？艾彼愣了。

男人见艾彼半天没反应，叹了一口气，把门打开，又到艾彼那边开门，把他的包递过去。看他还是一动不动，才终于有了更多的话。

“我看了看你的东西，想去找太阳？”

“你现在这样子到了地面上只能死，今天没我你早就死了”

艾彼对这个字眼还是有概念的，那种感觉，就像是要死了一样。艾彼缩成一个团，又发起抖来，而男人只是蹲在那里，用自己那双棕色的瞳孔看着这个小孩，见他好点了才问。

“你叫什么？”

艾彼不解为什么问这个，但他想，好事坏事也那样，地面上没有太阳，这似乎是真的了。但他总有不甘心，反而意外叛逆地提了一个要求。

“你再让我待一天……我就告诉你。”

男人迟疑了一秒，却出乎艾彼意料地答应了。

等待的时间里，铁盒子也没有动过，艾彼也慢慢地舒适了许多，他见男人在铁盒子后面取了堆木头和石头，围成一个圈，点了把火。燃烧的声音在无尽的黑暗中是那样清脆，艾彼等这一天只是不甘心地想见一次日出。

但一天过去，黑夜依旧是黑夜。

艾彼低下头，像是落下泪来，男人也不说话，上车，关门，铁盒子又动了起来。虽然黑暗如此，但他似乎很熟悉这里，向着自己家开去了。

“我叫艾彼”，艾彼兑现诺言，死气沉沉地说。男人听后却一愣，微微摇头，仿佛是轻声一笑，但接着又是一路无言。艾彼也几乎绝望，一直到他再一次看见那六位守夜人。

铁盒子再次停下，艾彼也知道要回家了，他一步一步挪着脚步，却突然听见男人对自己喊。

“要完成你的梦想你可只能找我了，小子。”

艾彼没当回事，以为不过又是几句恶趣味的嘲讽。但他却说。

“我等你五年，反正我闲，等你的手够得着我的头的时候，我就带你，这下行了吧？”

艾彼站住了一秒，但还是头也不回的进了电梯。男人见这事却也只是再叹一口气，走进车里，把车门一关，感叹了句。

“天下还真就有这么巧的事……”

……

艾彼回家后消沉了好几个月，但也同样没有忘记这几天欠给爷爷的照顾，爷爷见他这样也不知说些什么好。只是说：“把见到的想到的写下来吧，那样好点。”他照做，却越发的难受，老是梦见那一天的事情，差点冻死，被不知道是什么东西的东西追，还被一个男人捡到了，他还……他说了什么来着？

艾彼无论怎么想都想不起来了，现在他唯一记得的就是一个男人，在铁盒子外边点了堆篝火，还让自己穿的很厚……还不让自己出那个铁盒子！但也就只有这些了……艾彼怕自己忘了教训再冲去地面找死，只好画下一幅画来警告自己。但也不知道是谁泄露出去这消息，好多人天天来问自己看见了什么。艾彼一想起那天就害怕，缩成一团就发抖，一句话都没说。渐渐的，生活除了时不时丢进家里院子里的纸团外，就和以前差不多了。

但爷爷的身体又一天不如一天，比自己之前还闷着，于是艾彼想起许久之前那件事，又想去做一个尤克里里，让爷爷开心开心，告诉他自己已经没事了，不用担心。

大怪胎出门两次全城都知道了，艾彼也不理睬他们的问题，只是去买东西，结果一说要买什么，店长却直接送给自己一把尤克里里，艾彼正想感谢，没想到支付的是“说出你看见了什么”。他顿时又谢意全无，把钱一扔就跑回家去，又躲在墙角抹眼泪。

这之后艾彼就只出早上的门了，其余时间什么也不干，就在房间里给爷爷听自己弹琴，他倒是不知道爷爷怎么想，但确实是好了不少，无论爷爷和自己都是这样。他也打算就这样一直下去，爷爷一走自己也跟着去了算了，太阳什么的去他的吧！那种地方再也不去了！

但艾彼怎么也想不到，一天他练着练着，又有人敲门，他想肯定又是那群无聊透顶的人，一打开门，却是一个看着就和自己差不多大的女孩，她一头又脏又乱的一点也不鲜艳的红发，看见自己开门了，一开口就说。

“是你吧！跟我讲讲太阳吧！”

未完待续

《永夜的冻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