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抬头望天，申时的日头已经走过了中点很远，但它依然步履不停，走向属于它的末路。

她抬足，朝着城东走去。

城东距离城西最远，新野县三大家的林、吴两家都在城东，连带着许多的富户、商人也都在其安家，繁华程度和抚民司所在的中央区域相差不多。

“季昌的调查还没完吗？”

“没有。”

“还有什么？”

“说了你也不明白。”

赵煜驻足停下，“师姐，无论是修为还是才智，我都比不上你，其实今天走下来，有我没我也没差别。”他的言下之意就是不奉陪了。

明钰道：“不准。让你跟着，你就跟着。”

“师姐，我有自己的事。”

“急着回去吃毒药？毒药真能消解你体内的怪雾？”

赵煜面上诧异一闪而过，原来她什么都知道，也是，以她的地位，想知道什么不也是轻而易举的事？他的所作所为又怎么可能瞒得住她。

“要是真管用的话，我可以借你点银子，把整个新野县所有药铺的毒药、**、泻药全部买下来。”她貌似随便道。

赵煜沉默了几息，道：“师姐，你真的这么想赶我走？”

明钰摇摇头道：“不走等死吗？走吧。”说罢，继续走了起来。

“你是真的大发慈悲才给我一条生路，还是.....”还是其实对我也有几分感情，不忍看我送死。

他后半截的话没有说出来。

只听她淡淡道：“难道还有其他可能吗？”

一路无言，逐渐远离城西，摊贩酒肆慢慢多了起来。有卖切糕、桂花糕的，有卖锅碗瓢盆的，也有卖文墨三包的。各种各样的都有。

摊主店家们为了招揽客人，也是豁下了脸，扯开了喉咙吆喝，场面堪比另类的百鸟齐鸣。

“热乎切糕！新出锅的嘞，红枣、葡萄干、瓜子仁，满满当当的全是料。快来尝尝喽。”

“羊毫妙笔，松烟浓墨，各位墨客雅士，进店挑件趁手宝具吧，不要错过了。”

“前世债、今生还，登仙路、红尘劫。兰陵野老最新版的《潇湘夜话》出售了，各位小姐公子快来瞧瞧了，纵使你心如铁石，看了也管叫你柔肠寸断。”

这么多的店家摊贩中，就有这么特别的一家，摊前围满了孩童，叽叽喳喳地欢闹着。

这原是一个卖糖人的摊子。物件也简单，一个插满糖人的稻草人，一只煮着糖浆的小炉子，以及一些零零总总的小器具。

“郭爷爷，给我吹一只大一点的虎，上面插着的那只太小了。”一个虎头虎脑的小男孩喊道。

“行，给你这头小老虎吹一只威风的大老虎。”摊主哈哈笑着，用麦秸秆挑出一点糖稀，放在手上揉成一团，搓出一个小尖，再用嘴对着秸秆不断吹气，同时几根手指也灵巧的**起来，不出一会儿，就给捏出了只栩栩如生的糖老虎。

其他孩子见了，也争相嚷叫着，要摊主捏心仪的糖人。

摊主乐呵呵的一阵忙活，终于把这群小客人都给满足了。孩子们拿了糖人后，嬉笑着举起糖人跑开了。

“能帮我也吹一只吗？”

又有客人来了。摊主用秸秆挑了些糖稀，嘴上道：“客人想要什么模样的？”抬起眼来看，登时愣住。

不禁变得拘谨起来，脊背弯了弯。

明钰笑道：“老伯，不用怕。能给我吹一只凤凰吗？”

“好的，请稍等，稍等片刻。”摊主用尽毕生功力，麻利迅速地把凤凰的大体样貌吹捏出来，又仔细的用红色、蓝色、绿色等糖稀点缀眼睛、嘴巴、羽翼等部位的细节，很快一只金黄色的凤凰便成型了。

明钰接过凤凰，指尖凝出一缕冰蓝的灵力，轻轻点在上面，凤凰迅速冷却僵硬，不会再变形。她用盒子装起来后，收回乾坤袋，又望向稻草人上插的糖人，取了一支普普通通的红色冰糖葫芦，问：“就这些了，一共多少钱？”

“额，不用收钱，送给客人了。”

“在玄溟派的地头，修士买东西也要给钱。老伯，你平时遇到的修士难道都不给钱吗？”

摊主态度直转：“要收钱的，哪里有不收钱的。这只凤凰和这串冰糖葫芦，总共四分钱。”

明钰摸了摸挂在腰间的钱袋，随便拿出一块都是重量价值远超一分的银子，怕他拘谨，便捡了颗最小的给他，应该也足够了。

那摊主却是不敢接，忙道：“多了，多太多了。”

明钰转头去看身后的赵煜，“你也选一点。”

赵煜答非所问道：“为什么你买了凤凰不吃。”

“那是留给小珏的，她喜欢凤凰，因为凤凰能涅槃重生。”

赵煜走上前，对摊主道：“她给你的银子，够买多少糖人。”

摊主干脆直接把整个稻草人都拔了起来，递给赵煜，“够顶我一天的忙活了。”

赵煜扛过稻草人，安静地退回她身后。

明钰瞥了他一眼，把糖葫芦举到嘴边，吮了一下，便继续往前逛。

“想通了吗？”

“这是你今天第二次问我这个问题。”

“所以你现在的答案是什么？”

他又不说了，让她自行猜去。

明钰用力啃下一块果肉，鼓动着腮帮子咀嚼起来。

“你恨我，所以不肯走？”她语气有些冲，似乎耐心已经被耗完了，恼火得很。

他还是不说话。

明钰哑火了，她再能说，也不能对付一个木头人。

这少年可能找到了一个对付她的方法。

她咬完了剩下的糖葫芦，语气森然道：“小心许惊鸿派人来杀你！”

他发自内心道：“我不怕他。”说的很平淡自然。

明钰捏着签子，眼珠扫视一圈四周，预想着王崖会从哪个方向出来。

这时，一群浓妆艳抹的女人扭着胯从街道边走过，身上的香味香得齁人，把一双双精心描摹过的多情眼睛投望过来，落在赵煜身上。

眼看着这群花枝招展的女人就要走远，忽有一成熟的美妓打着扇子，遮住面，穿着一件两侧镂空的旗袍，一踏一踏地走回来。

明钰双手抱胸，贴心地让开了几步，给赵煜和她腾出空间，玩味地勾唇看戏。

赵煜皱眉，看着越走越近的女人，道：“姑娘请自重。”

那美妓一双眼睛弯得像月牙似的，不仅不停下，反而加快了几步，只遮着前后两面的旗袍因动作过快而剧烈晃动起来，把藏在里面的一双修长美腿若隐若现地展现出来，勾得附近的一众男人直咽唾沫。

美妓逐渐把扇子合拢，两根洁白的手指捏着扇柄，捏得用力。妩媚的脸蛋上挂着浅浅的笑，“郎君，今夜可愿与奴家共度良宵？奴家不收你钱。”

赵煜碰到这样的女人像碰到老虎一样，语气严厉道：“别过来，我没兴趣。”

美妓似是不信，面上笑容不减，仍然一步一步地走来。

“诶，这娃子好墨迹，碰到这样妖的女人倒贴，还磨磨蹭蹭的。换做我，当街便扑上去了，管他人多人少的，先干了再说。”一个五大三粗的矮汉子道。

“换做你？你有个吉八毛的机会，瞧你这矬样，就算是卖身的姐儿也得把眼绑上才能昧着心，赚这份钱。”

“焦老三，你也不睁眼看看，人家长得什么样子，玉树临风的还会缺女人？一看就是世家公子，又或是修士老爷。你再瞧瞧他旁边同行的那位女郎，人家心里明亮着呢，岂能捡了籽麻丢了西瓜。不过这穿旗袍的姐们是哪个馆子哪个楼的，我在新野活了这么多年，怎没见过，以后高低去关照一下。”

明钰耳朵灵得很，听着百姓起哄的话也不恼，反而很有兴致的品味着。

这美妓确实漂亮，就算放在人均颜值中上的玄溟派也算是一方美人，倒没想到新野县能有这样的娼妓。

她暗暗想着，忽然发觉一丝不对劲，仔细打量起女人，她笑得柔媚，就连眼睛轮廓都是笑意盈盈的，但她从远处走到赵煜近头的这段时间里好像一直是这个笑容，没有一点改变。

笑久了，人的脸多少会僵，不可能一直维持着一个姿势长久不变，总会有一点微变化。她这不像是自然的笑，倒像是挂上去的笑。

俗话说眼是神之表，一个人的内心在想什么，面部表情或许能够隐藏掩饰，但是眼睛却很难掩饰。她看起来高兴极了，一双眼珠却显得平静，甚至是冷漠。

她脑海里忽然升起一个奇怪的猜想，人皮面具？

赵煜见她仍不肯停下，一时不知如何是好，他没有打女人的先例，想要躲开，但师姐正抱着胸在旁边等着看他出丑，他不能让她看笑话。只好摸向口袋，想用钱把面前的女人打发掉，但捉到空空如也的钱袋时，才恍然想起，他积蓄下来的银子已经全部用来买毒药了，如今却是一点不剩。

就在他窘迫时，忽听师姐清冷喝道：“站住！你不要再靠近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