零三年的六月是个罕见的酷暑。

街道上静悄悄,偶尔一道骤然飞驰的引擎声闪现,又如被压抑的火光一样消逝。沈遥听教政治的马先生说,那是小混混们改装的摩托,白天不敢上路,夜里抹黑,方才敢在道路上狂飙。

这种杂乱的声音最终也消泯不见,连隔壁空调外机轰隆隆的声音也听不着,好似一下子被人捂住了耳朵,耳朵里像是有针一样的声音响起,再就是什么也听不到了。

沈遥看着屋外的夜空,见不着月亮与星星,也见不着路灯,好似这个世界只剩下了他这个孤零零的小房间,如孤岛一样漂流在黑暗的海洋。

这时,桌上的座机响了。

咚隆隆,咚隆隆。

他不记得自己房间里有过座机,也不知晓有谁会在半夜给他来电话。粉红的座机,表面被擦得干干净净一尘不染,角落镂刻着英文的品牌名,贵重得不像是他家能买得起的物件。

接起电话,对面传来一个男人的声音,像是那种新闻电视里男主播的嗓音:

“你在家吗?”

沈遥不认识电话那头的人,他咽了咽口水,不知该如何回答。

电话那头的男人又问了一遍:“你现在在家吗?”

沈遥额头开始冒汗,他觉得许是热出来的汗:“嗯……”拖拖踏踏的声音。

那头的回复很迅速:“我到你家门口了,你在楼上吗?”

沈遥想否认,但话到嘴巴却变成了:“我在楼上。”

屋外突然传来脚步声,电话里的声音也变得急促了:“我到楼上了,你在房间里面吗?”

与此同时,沈遥好像听到有人握住了他房间的门把手。

仿佛只要他一点头,电话那头的陌生人就会破门而入。

那声音越来越急了,稳重的男低音变得又尖又细,好像想从电话筒的缝缝里钻出来一样:“你在房间里面吗?”

“你在房间里面吗?”他又问了一遍,声音变得更尖了。

沈遥很害怕,他不认识电话对面的人,也不知晓为何对方会闯入他的家中。他只是一名普通的中学生,父母亡故,与姑姑相依为命的中学生,木讷,无趣却又在心中充满天马行空的幻想。无论如何,在一个寂静的夜晚接到一听诡异的电话绝非少年幻想的一种。

“你在房间里面吗?!”

对面的那人在用尖尖的声音咆哮,门把手也咯吱作响。

“我在……”

这绝不是他的回答,但却是他的声音。好像在他体内寄宿着另一个灵魂替他做出了回答。

这个回答仿佛触发了某个开关,门外那躁狂、冲动的陌生人终于拧开了门把手,即将出现在沈遥的视线中。

*

叮铃铃,叮铃铃。

他从未觉得闹钟铃声如此吵闹。当沈遥大汗淋漓地从床上坐起,意识到刚才那一切都只是一场梦之后,他忽而觉得这铃声动听起来。

又是梦。

他心有余悸地起床洗漱,脑海中还在回想刚才的噩梦。可就是起床的这一会功夫,梦中的场景宛若潮水般从他的记忆中消退,最终除了只记得一部电话外,他一无所获。

这一个月里已经做过好多次噩梦了,他怀疑是不是自己最近的压力太大了。

楼下电视开着,在放着一部引进的综艺《究极变变变》,主持人的播音腔让沈遥觉得不适。他走近,抄起遥控器,发现姑姑又窝在沙发上睡着,便干脆地关掉电视,替她收拾起玻璃茶几上的空啤酒罐。

玻璃的夹层中有着一张照片,那是以前沈遥家庭的合影,父亲,母亲,还有一个圆头圆脑的小沈遥。

父母去世后,她便出现了。她虽然说是他的姑姑,可沈遥却鲜少听父亲提起过她。但也多亏了姑姑,沈遥才能继续在这个曾经生活了一家三口的屋子里居住下去。

沈遥目光并未在老照片上停留太久,他本能地去回避过去的记忆,原因也很简单,只是为了不让自己更加伤心而已。他想了想,将烟灰缸压在老照片上,这样就看不着了。

确定家中无误后,他便背上书包,走出屋子,向着学校走去。他家距离中学只有三个街区的距离,上学只需过四条马路,横三纵一,徒步十五分钟便能抵达。

虽说是市区,但其实几年前这里还只是个乡镇,后来并入摇光市成了新区。原本的镇中学也摇身一变成了区中学,街道两侧也日渐多出了许多商铺建筑。

马路边的服装店里放着《蚂蚁牙黑》,沈遥原本很喜欢这首歌,可那家“霸道男装”总是用大喇叭全天二十四小时放这首歌,使得他开始厌恶《蚂蚁牙黑》——顺带一提,他根本不知道这首歌叫什么名字,只是对其中一句歌词记忆犹新。

二零零三的五月便已经让人燥热难耐,早上七点太阳就高悬天际。这一年,他买一根绿豆冰棍只需要五毛钱,他依然只是新区高中一名普通的学生,新闻里出现最多的词是“网瘾一代”,他唯一的念想只是能念个大学——姑姑说,大学生都包分配工作,都是高材生,她就是吃亏在学历不够。

路边有许多穿着宽松蓝白校服的同校生,沈遥听他们在议论着哪里新开了一家黑网吧,上网只需要五毛钱,还包一张身份证。

网络。

这一年,这个词像是突然跳入他的视野中。不知从哪一天开始,电视上出现“台式家用电脑”的广告,每个月都有雷信的工作人员来推销他们的拨号上网服务。但他对老师和姑姑的话都深信不疑——网络如洪水猛兽,只会阻止他考上大学出人头地。

他听说有的人家里已经装上了台式电脑,他们会玩一些叫《光明创造神》《科幻门》《妖人争霸》之类的游戏。每到课余,这群人就会聚在一起,讨论某款游戏的通关攻略。沈遥对他们向来是嗤之以鼻的,觉得他们辜负了父母的期望——当然不是因为有一次他们问沈遥的QQ号是多少,沈遥答不上来而陷入尴尬境地。

一方面是宛若时代洪流的网络,一方面又是长辈们铺天盖地的抵制,他仿佛是夹在其中的可怜的小舟,摇摇摆摆。

就在沈遥出神思考时,一声急促、响亮的喇叭声响起。他发誓,他从未听过这么响亮的喇叭声,他被吓了一跳,回过头,发现是一辆巨大的,车漆黑得发亮的大车朝他撞来。他匆忙避让,那横冲直撞的大车就这么理所当然地从他身边穿过,丝毫没有半点歉意。

这里以前只是乡道,道路只有一米五宽,加宽后也不过三米出头,向来是走三轮和小车的,哪里有这种一看就贵得吓人的大车出没。他不认识这辆车的品牌,是根据车头那立着的车标判断的。

他往后踉跄几步,勉强躲过大车,匆匆抬头一瞥,没看到开车的司机,却发现车后座的玻璃放下,一位惊艳的少女与他擦肩而过。

她有着一头红色的秀发,宛若冬日的橙红火光,随风飘展。她坐在黑色的大车里,眼神中充满了对这世界的睥睨与蔑视。

她美得惊人,却也让人望而却步。

她的目光没有在任何人身上停留,只是漠然地扫过沈遥,随着那辆大车前往下一个拐角。

沈遥还未站稳,便感觉身后有人撑住了自己。

“沈遥,你没事吧?”一道熟悉的声音响起,“好没素质的人,开迈巴赫了不起啊,这种小道开六七十码真的差劲。”

沈遥这才从刚才那惊鸿一瞥中回过神来,回头看向撑住自己的短发少女。

程橙,小名程程,用比较流行的说法,应该是青梅竹马吧。

她上下打量沈遥:“你没事吧?”

二人自小学起便是同学,父母过世他最艰难的那段时间,还是程程的父母照顾了他一段时间。她虽然是个女孩,但却全然是个男生性格,顽皮跳脱,打扮穿着也偏中性,凭着一张俊秀的面庞,似乎在女生中很受欢迎。

与沈遥这种只会念书的书呆子不同,程程更擅长和班级里的同学打交道,她在哪都吃得开,也不容易受人欺负。

“我没事……”他眼神有些飘忽,“刚才那辆车……我们市里以前有那辆车吗?”

“不晓得,也许是外来的有钱人吧。”程程无所谓地耸肩,“都是昧着良心才能挣钱。”

沈遥却想得更加深入:“外来的有钱人开到我们新区做什么?我们这里……没有办厂吧?”

程橙撞了撞他的胳膊:“别老是瞎琢磨了,和我们没有关系。你一天天老是琢磨一些有的没的做什么……我知道了,准是闷骚。”

沈遥有些面红,他不喜欢闷骚这个词,总觉得羞于承认:“不是。我只是好奇。”多亏了程橙的打岔,他也放弃了去探究那辆迈巴赫的目的地。程程说的不错,那辆车上的人和他完全处于两个世界,他们一辈子都不会产生交集。

街边商铺的大喇叭依然响亮:“清仓大甩卖,清仓大甩卖,全场只需19块钱,只需19块钱!”

他不过是一个庸俗的世界里一个庸俗的人而已,于他亦或者于那飞鸿一般的少女,皆为过客罢。

本该如此。

(架空世界,如有雷同,纯属巧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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