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进攻优于防御,是一种最积极的战斗类型……”

——安托万·亨利·约米尼,《战争艺术概论》

“轮到我上战场了。”

艾黛尔贾特感觉心脏仿佛要从胸膛里跃出来。有生以来,她从未如此紧张过,哪怕是第一次站在聚光灯下朝全体国民讲话的时候,也未曾有如如此刻般浑身颤抖。但是随着话语出口,她那小巧的躯体仿佛又被勇气和力量填满了,支撑着少女站立不倒,把她的决心锤在母亲和弟弟身前。

没有给他们回应的机会,艾黛尔贾特留下一个微笑,用力关上车门,发出“砰”地一声。车门自动落锁,从方窗之外便再也看不见至亲的神色。“时间紧张,你们快些走吧。”她发号施令,督促汽车打着引擎,第一次在父母面前如此逾越——只今天一日,她就究竟已经做了多少先前未敢设想之事?

暗夜漫长,所以还会更多吧?毕竟这是她生命中的最后一天。

小公主拧着双手,目送至亲驶离铁门。转过一道弯之后,轿车主动熄灭尾灯,消失在道路尽头。于是狮泉宫重新被吞回到黑夜的肚子里。高耸的铁栅栏将它围起,树影摇曳,这座古老的宫殿仿佛也知道自己即将沦入敌手,突然好似荒凉了百年之久。

“殿下,在这种时刻,您表现出的勇气与决心令我深感钦佩。”

“埃律西昂每个人各有其位置,我们都应当尽忠职守。”艾黛尔贾特凛然回答:“我是公主,也是战士,理当留下海法而战,直至献出生命。”小公主转过身来。她身穿灰蓝色的呢子排扣大衣,戴着军帽,压不住一头蓬松的白金色长发。在换上这身衣服的时候她就已经下定了决心,当时她只来得及匆匆看了镜子一眼,惊讶于其中的自己竟如此不起眼。“特拉斯将军,还有最后一辆车,您也赶快离开吧。”

“殿下,可您打算怎么做呢?”被称作特拉斯将军的老人问道。他生来一张异常方正的脸,眉眼有如一尊刀劈斧凿过的大理石像,坚毅而又沉重。而他也像石头那样,从来不苟言笑。

“我是近卫二旅的一名现役上尉,经受训练,掌握技能,负责驾驶魔像保护人民和祖国。”她的肩头别上闪亮的金星,平日绝少用到。皇室里每一个人都有服兵役的义务。艾黛尔贾特所属的近卫二旅是守卫海法的预备役部队,按照设想,它应当在开战后一到两天内完成动员和集结,并被投入至戈兰防卫线——但现在开战才不到五个钟头,戈兰防卫线就已经完蛋了。

“那么这辆车就是为您准备的,殿下。”特拉斯鞠了一躬。“我的任务是留下来代表政府向塞尔柱人投降,并请求他们善待海法的人民,这用不到车。”他摸向胸前的口袋。那儿藏着一支巴掌大小的短手枪,只有一发子弹:“在履行最后的职责之前,我也想好好在海法城里散散步”

三十年前——那时的皇帝还是艾黛尔贾特的爷爷,她亦并未出世——正是特拉斯指挥新组建的第七装甲旅插进阿里的四个师中,一举截断其补给线,从而扭转了埃律西昂在西奈半岛的退败。彼时他被尊称为“西奈之虎”,叼着烟斗迎着斗大的沙石和炮火闪电般掠过红海沿岸,将一望无际的黄褐色荒原甩在身后。后来人们称其为五月战争,埃律西昂和法蒂玛最终索菲亚宫西北角的房间里签署了和平协定,特拉斯的画像也作为英雄陈列于此——恐怕便只到今天。

“内阁里我不喜欢半数的大臣,而您是其中的佼佼者。”小公主苦笑出声,走向黑色的轿车,没有必要拒绝将军最后的这份好意:“而没想到今日我们居然将共赴死亡。”

她来到车门前,“你也走吧。”对司机说道。那是一个二十来岁的年轻士兵——只比她自己大一点儿——脊梁挺的笔直。“回到家里去!藏起你的军装,直到解放的那一天到来。或者你愿意的话,逃往奥斯曼去!在我的母亲和弟弟的麾下,再度为埃律西昂而战!”

艾黛尔贾特的蓝眼睛仿佛一双纯净的宝石,带着令人着迷的魔力。“殿……殿下……”年轻人第一次如此接近他们的公主,甚至能嗅见她头发的芬芳,禁不住结结巴巴起来。“别担心,我会开魔像,车也开得很好,能够保护好自己。”艾黛尔贾特莞尔一笑,眨巴眼睛:“埃律西昂的未来需要你们活下去。”

特拉斯将军朝着他点了点头,示意士兵听从小公主的命令。于是,在解开安全带的时候,“您会回来的,我们会胜利——”年轻人怀着热切的期盼问道:“是吗?”

这一刻艾黛尔贾特看见他发亮的眼睛,明白此刻答案是否现实并不重要,他想要的是一个确凿的许诺,而如果自己给予了肯定的答复,那么他就会怀着这个许诺战斗,然后因为这个许诺而死。

“我们没有办法在今天、在海法取得胜利。”她说:“但埃律西昂不会灭亡。我们是狮子的后裔,八百年来见识过许多战争,没有一次能够打垮我们。”小公主深深吸气,正义女神像高举利剑与天秤,昂扬展翅守护在她的背后:“塞尔柱人的国家尚还年轻,他们不是第一个想要征服我们的蠢货,也不是最后一个。”

“我们本该去征服他们!”艾黛尔贾特被特斯拉将军几乎是怒吼一样的声音吓了一跳,惊讶于他那石头般的面容竟然也会流露出如此激烈的感情。“但现在我们知道了,进攻,殿下,进攻!如果说过去的几个小时教会了我们什么,那就是进攻优于防御,我们应该当进攻的那一方。”悔恨和不甘的神情在他的脸上交替呈现,显然恨不得能够再度亲上战场。但是太迟了。许多年以前,埃律西昂的将军们和参谋们在橡木桌前为国防战略的走向发生相互争执,他们最终选择了将其落在戈兰和亚喀巴两道坚不可摧的防卫线上;许多年以后,其中一位将军走近艾黛尔贾特的身边,“记住:进攻,殿下!”他最后说道,几乎咬牙切齿,拍了拍小公主的肩膀。

擦身的一瞬间,艾黛尔贾特第一次注意到岁月在特斯拉将军的脸上一笔一刀地刻下了许多深痕。他鬓角花白,皱纹凹陷,脸庞上开始有了暗斑,已然垂垂老矣。他是在把智慧和经验都托付给我,艾黛尔贾特心想,他已经没有机会去实践了,但是我还有。

战争变了,世界上再无坚不可摧的城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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