亮起的手机屏幕弹出一条短讯，打开后，赫然是那个有些刺眼的联系人。

“妹妹”。

慕瑾瑜凝视屏幕，一言不发。他无法理解，为什么这个一星期说不了几句话的“义妹”，会突然发来这样一条消息。

——恶作剧吗？

——还是想羞辱他？

来不及细想，兄弟们嘈乱的声音闯入他耳中。

“呜呜呜呜呜……她怎么可以这样……嘴也太毒了……”

“安啦，别哭了，现在女生都这样，何况人家慕大千金是谁啊？咱们学校颜值最能打的美少女，人家一根口红都顶咱一个月早饭钱，你追她，这不是自讨没趣儿么？”

“呜呜呜我以为慕子是她哥……我和慕子关系这么铁……能近水楼台先得月……结果她竟然那样……呜呜呜……”

“嗨~她跟慕哥的关系，你又不是不知道。嘿，慕哥？慕哥？发啥愣呢？老陆都因为你妹哭成这样了，你也不来安慰安慰。”

“哦。”慕瑾瑜关掉手机，重新拿起烤串，一边啃，一边好奇问：“所以你表白，她对你说啥了？”

“她说……我要是饿了可以去隔壁点桌铁锅炖大鹅，不要整天在她面前癞蛤蟆大只小只瞎蹦跶。”

“噗呲。”慕瑾瑜忍俊不禁。

“哈哈哈哈哈哈~~~”被他这么一带，其他兄弟也忍不住笑，饭桌上顿时洋溢起欢乐的气氛。

好兄弟见状，不禁哭更凶了。

可惜人世间的悲欢并不相通，大家只觉得他搞笑，逗乐中再夹杂一丝庆幸——庆幸好兄弟里并没有谁抱得美人归，以及庆幸表白的不是自己。

啤酒喝完，烤串吃得跟狗啃过一样干净，六个半大小子互相道别回家。

拿自行车的时候，新入伙儿的娃娃脸体育委员忽然奔过来，神秘兮兮问：“慕哥，慕雪晴真是你妹啊？”

“不是亲的。”慕瑾瑜深吸一口气，装作漫不经心，实际刹车差点拧到变形，“之前，我爸和她妈再婚，结的义亲，基本没说过几句话。”

其实还是说过不少的。

只不过都没什么营养。

——那谁，我饿了。

——那谁，帮我烫烫衣服。

——那谁，下水道被头发堵了，快来通一下。

……

我哪儿是她哥，我是“那谁”。

“哦。”体育委员眼神有些古怪，斟酌一会儿，他才小声道：“我跟你说件事，我保证真的，你千万别告诉别人是我说的。”

“说吧。”

“我看见你妹坐隔壁班顾世豪的车走了，方向像是他家的湖滨酒店，我不确定。”

风吹叶簌簌，一派寂静。

慕瑾瑜愣在那儿四五秒，才突然反应过来，他用最快速度掏出手机，给妹妹回拨，不出他预料，那边无人接听。

最糟糕的某个猜测概率陡然提升，来不及解释，他翻身上车，撇下.体育委员，朝湖滨酒店的方向匆匆赶去。

车流湍急，单薄的自行车好似一匹困兽，在铁盒子的包围中左突右冲，惊起一片刺耳的鸣笛声。

车轮子都快蹬出火星。

顺路拨报警电话。“喂……110吗……我怀疑湖滨酒店9502房正在发生一场强.奸……受害人给我发了隐晦的求救消息……我和受害人不熟……她是我妹……”

放下手机，慕瑾瑜深吸几口气，努力平复心绪。

痠痛和虚脱感自小腿肌肉蔓延，慕瑾瑜的思绪也逐渐飘远，不知不觉，他回想起了这八年来，自己与这个便宜妹妹的诸多纠葛。

他讨厌她。

尽管她长得任何一个男人都很难对她生出负面情绪。

“惊艳了时光”，在文青笔下是种形容，在她身上却是种客观存在的感觉。拜她所赐，原本五中人人避之不及的差生12班，每天都有多余的人流似有意似无意经过，格外热闹。

诚然，最开始慕瑾瑜也对这么一个天仙似的美少女妹妹，心存过一些欠缺理性的好感。但在逐渐察觉，她和她妈那如出一辙的扭曲三观后，两人之间便日渐疏远。

老爹下葬那日，他和妹妹大吵一架，从此再没讲过半句话。也算她妈还有那么一点点良心，爆完老登的金币后没把他这“亡夫儿子”立即赶出家门，愿意“收留”到成年。

但这良心也多得有限，慕瑾瑜的生活费、书本费、学杂费，基本全都是靠他自己代练和打假期工挣的。

每晚回来，走进黑漆漆的客厅，吃口冷掉的外卖，赶紧回房睡觉，第二天趁她俩没起床，天不亮，就赶紧骑车上学。

住了十几年的家，他像个过客。

每月最幸福的是探望妈妈，妈妈回了农村，和外婆住在一起，坐客车要颠簸四五个小时。

每次慕瑾瑜回去，妈妈都笑眯眯地，一边咳嗽一边给他炖大鸡腿。那鸡腿真香啊，骨酥肉嫩，慕瑾瑜狼吞虎咽地吃，妈妈摸他头发，一边流泪，一边笑，“我儿子又长高了。”

妈妈身体打小就不好，干不了重活儿，即便如此，当年给老妈说亲的媒人也络绎不绝。

可惜，她在最漂亮的年纪，遇到了最混账的老爸。

后来的事情，自然没什么好说的。

结婚证，离婚证，满纸荒唐。

体己话，绝情话，字字诛心。

承诺最假是陪伴，谎言最真是冷清，千层雪，覆枝梅，看那天地一片苍茫，最后落啊落得、真干净……

自一片干净中赤足走来，最终又要走向一片干净的慕瑾瑜，从此变得沉默寡言。他选择把一切都装进心里，就像压了几百件衣服的行李箱，狭小，沉重，随时有可能解体崩坏。

他依然相信爱情，只是忍不住蔑视这人间。

自行车拐进最繁华的新开发区，一幕现代化高科技大都会画卷，在慕瑾瑜眸中徐徐铺开。

八街九陌，灯火阑珊。

鲜艳的裙摆和尖锐的高跟在台阶敲响节奏明快的鼓点，风吹云躲，月儿隐没在玻璃幕墙中。

湖滨国际酒店是历山近几年才开业的一家高规格五星级酒店，如果不是隔壁班那混小子整天嘚瑟，恐怕谁也不知道酒店背后的老板原来是那位“历山市杰出青年企业家”。

到地方，慕瑾瑜把自行车随手一丢，刚跑出几步，又迟疑退回来，选择好好锁上。

富丽堂皇的大厅到处洋溢着一种“穷鬼莫入”的气氛。

慕瑾瑜面无窘色，随意扫了眼，便准备找电梯混上去。

一个西装整齐得体的ol少.妇忽然拦住他。

“先生，您找谁？”

慕瑾瑜撒谎毫不脸红，掏出兜里仿真皮夹包住的学生证快速一晃，“查案，请你配合。”

领班扑哧一笑：“先生，我没见过骑自行车，还这么年轻的警察。您知道冒充警察是什么罪吗？”

“我说我是警察了吗？”慕瑾瑜重新掏出学生证，仔细亮了相，他反问，“那你知道包庇强.奸是什么罪吗？”

领班一愣。

“懂事点儿，公司是老板的，命才是你的。我已经报警了，警察一会儿就来，如果出了什么事，今天你逃不了一个帮助犯的定性。”

说完慕瑾瑜直接撞开对方，趁电梯未关挤进夹缝。

“借”其他房客的卡刷了电梯，慕瑾瑜对着那堆数字迟疑半天，最后，犹犹豫豫按了9。

他不知道9502是几层。

反正肯定没有95层。

可抵达9层，他出去一看，又懵了，面对一大串090X的门牌头晕目眩。

怎么办？一层一层找？浪费的时间都够秒男来二十回了！总不能……再下去？

最终他没有办法，只能继续等电梯，尝试去最高层碰运气。

“叮~”

电梯门打开，可门后露出来的，却是领班冷若冰霜的脸，和四个人高马大凶神恶煞的保安。

“对！就是他！抓住他！”

领班气愤地朝他一指。

慕瑾瑜反应迅速，扭头就跑，他一路逃到消防楼梯，抓着扶手，吭哧吭哧上楼，保安在后面追。

才爬到一半，慕瑾瑜便感觉衣角被保安抓住，这一刻，他无比后悔自己身体瘦弱，没好好锻炼。

忽然，慕瑾瑜注意到楼梯拐角的小窗，窗扉半开，并未上锁，一个疯狂的念头冒了出来。

强.奸压得住，人命压不住！

他借保安拖拽的力气脱掉外套，趁保安力大踉跄，把对方往楼下一推，拖住另外三个保安。

随即他又翻身跳上窗台，回头，朝领班诡异微笑。

“你知道逼死一条人命加包庇强.奸是什么罪吗？数罪并罚！至少十年！”

“别过来！不然我就跳下去！把事情闹大！”

“让顾世豪过来见我！”

说着，他突然感觉到不对，因为手抓住的地方似乎有些晃动。可来不及思考，只听“咔吧”一声，拽住的部位承受不住压力断裂，他亦失控向后倒去。

身体再次失重，一如上回自.杀失败那般，他思绪徐徐飘远，回溯起那些珍贵的幸福美满时光。奇怪的是，没有害怕，没有难过，只有恬静的安心感，和一种“终于结束了”的释然解脱。

领班凄锐的尖叫越飘越远，“啊啊啊————”

“呯。”“哗啦啦。”

沉闷、好似撞碎什么的声响。

头剧痛。

所有感受戛然而止。

天地间，一片苍茫干净。

……

……

……

【我死了吗？】

【好冷。】

【好虚弱。】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是一秒钟，也许是几万年，时间在死寂中失去了其应有的意义。

犹如僵坏的齿轮得到润滑，大脑咔吧咔吧重新开始转动。

听觉、视觉、触觉……躯干、四肢、手足……全身的感觉一一恢复，那种异样的“虚弱感”，却始终萦绕不散。

嘀嗒，嘀嗒，耳边回响着水声。

慕瑾瑜迷茫睁眼，入目，是透着朦胧暖光的水晶吊灯，大理石墙壁倒映着模糊的影像。定睛细看，这里似乎是酒店套房的浴室，自己正泡在宽敞的智能浴缸中。

……稀奇，给坠楼的人泡澡？真亏他们想得出来。

双手扒住浴缸边沿，慕瑾瑜勉力想爬起身，可却像不适应这副虚弱身体似的，“她”脚下滑了一个踉跄，又重新跌倒回去。

“诶呀！”

与此同时，一个软软媚媚的清澈女孩嗓音，竟从“她”口中失声发出来。

慕瑾瑜怔住了。

迟疑很久，茫然很久，她才呆滞又困惑地低头，随即，看到了那对乖巧居于胸前的柔软白兔，以及透水明亮，白欺霜雪艳胜桃花的奶瓷肌肤。

水面折射出两条笔直纤细的长腿，紧紧蜷闭在一起，含蓄朦胧，曲径通幽，一丛黑百合在山壑间若隐若现。

慕瑾瑜惊恐得“哗”一下站了起来。

玫瑰香的水珠顺酥.峰滑落，滴滴答答坠入水面。

透过浴室裱花镜，慕瑾瑜终于看到了自己此刻的模样。黛眉杏目，嫣唇柔润，如晴霞似的乌密长发披散腰后，每一处五官都如老天垂怜般冠绝群芳，美玉无瑕。

——这分明是妹妹慕雪晴的脸！

巨大的冲击，慕瑾瑜简直不敢置信，那一刻，她大脑倏地空白，耳边剧烈蜂鸣。震惊困惑间，她跌跌撞撞被浴缸绊倒，一脑袋摔在了茶台上。

“嘭、哗啦啦啦……”

足以招惹外面注意的声响。

“噔噔噔……”

门外，匆忙的脚步由远及近，慕瑾瑜惊慌抓起浴巾，赶紧给自己围上。

没多久，门被推开了。

一张慕瑾瑜十分熟悉的欠揍帅脸好奇伸进来。

顾世豪。

她讨厌的仇人、她瞧不起的死对头，同时，也是她妹妹——噢，现在是她“自己”的追求者。

慕瑾瑜心里骤然一紧，小脸儿不自觉变得煞白。

然而，想象中，自己被那混蛋扑上来按住，就地正法的恐怖剧情并未发生，反而顾世豪平静夹杂一丝不耐烦地问：“到底洗好了没？都半小时了。”

慕瑾瑜紧紧盯着对方，没有说话。

她不知道现在到底是个什么局面。

强.奸？

对方这反应又不像。

情侣开房？

那条短信又怎么回事！

此外，还有从九楼跳下去的“自己”……噢，不对，应该说“自己本体”。

只是稍微想想，慕瑾瑜就头晕疲惫，感觉大脑过载，很想摆烂，内心有种“干脆放弃，什么都不管”的冲动，思考的润滑度和过去完全不一样。

许久，“我手机呢？我有点事儿，得赶紧处理一下。”斟酌半天，慕瑾瑜说了句绝对不会错的试探。

可顾世豪眼神却变了，变得有些微妙。

“不给。没收。”

他果断拒绝，随后目光在少女胸口滑落半寸的浴巾边沿，轻飘飘扫了一眼，才道：

“你赶紧洗，别胡思乱想，洗完就穿那身。我告诉你嗷，今天你就是请如来佛祖都没用，我非得把你给办了！”

慕瑾瑜嫣唇微启，瞳孔骤缩。

【完啦！】

她欲哭无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