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被撕碎的躯体在流光中分解、散去，就像逐渐消融在圣水中的恶魔趾爪。

那位无上的存在、被身为天使的他所能背叛的最为圣洁者，发出的圣音还在四周回荡着。

——既已投身深渊，自此刻起，汝便是恒久的光。

——于苦难遍布的下界，汝将无所遁形。

——为汝之贪喰难足，品味诸般难咽之痛。

——直至汝自荆棘划破脚腕，重回圣庭诉说改悔之言。

圣音环绕，帛曳金色的瞳孔微微颤动着。

他回想起不久之前——或者说很久之前的景象；他已经下坠了太久，久到自己不记得已经有多久。

......一直用惯的躯体被天使昔拉撕碎的滋味并不好受，可圣神的敕令似乎为那制裁天使专用的武器施加了赐福。

帛曳从未感到圣神的赐福如此令他灼痛不已。

——那道贯穿胸膛的光，却冷冰冰的。

下坠的过程还在持续。

望着眼前不断上升倒飞而去的流光，帛曳那停滞的思考，不禁想到那个和他一起被剥去了圣环、收回了圣权的“共犯”。

......那个允诺给予自己变革、让自己失去了一切的撒旦，如今去了何处？

圣神也会将他罚去下界吗。

还是当场格杀，让那超越规格的灵魂登时消散呢。

金发的天使，手指已经消弭在光流之间。

再过不久——再继续无休止地下坠下去，这具躯体就会完全消失吧。

帛曳这样想着。

既没有难过，也没有遗憾，就只是“想着”。

——即使被撒旦害死、被昔拉杀死。

帛曳也并没有任何感想。

说到底，“感情”本就是他不具备的东西。

作为散播“希望”的天使，他只是厌倦了一成不变的自己。

那似乎永远不会熄灭的象征着圣权的头顶的光明，在某天不经意间的戏水时，映入了他的视线。

然后，“一定要继续这样吗”的想法，突兀地闯入他的思考。

再之后，撒旦找上了他、许诺给他“从未经历的黑暗”。

再之后，就到了此刻。

......圣神在发现撒旦与帛曳联手想要颠倒日夜之后，第一时间派当时正在梦世界的天使亚伯罕阻止了两名天使的行动。

对于桀骜不驯的撒旦的处置，很快就完成了。

可到了帛曳的场合，圣神的动作显得有些犹豫。

即便责罚、惩治、降下劫难，帛曳也毫无悔改之意——那些苦痛，仿佛于他而言并不存在；而撒旦所展现出来的那些恶意，也仿佛从一开始就不存在于帛曳的心中。

圣神发现，这位天使似乎完全不了解善恶、没有喜好与不满、不明白“感情”为何物。

所以，在最后，圣神将帛曳的圣权剥离、让他堕入苦痛的人间。

“渴求变化，那便予你满足。”

“既无情感，那便使你习得。”

......将对帛曳的惩治修戒转化为在下界的历练后，圣神命令昔拉撕碎了这位“希望天使”的躯体。

“只有在下界成为完全的人，才有资格重回圣庭、迎接原本应当施加于身的痛苦。”

这样说着，圣神当着诸位天使的面，将他们曾经的同僚、那位受到世间众人爱戴的“希望天使”，毫无怜悯地投下人间。

......那又是多久之前了？

下坠的天使再一次睁开眼睛。

被贬下界的过程，太过漫长。

他想要活动下手臂，却发现那里已经变得空荡荡。

帛曳移动自己金色的瞳孔。

视线里除了倒飞的流光以外，什么都没有了。

——自己的躯体，似乎已经什么都不剩了。

......这是，相当。

“新奇”的“变化”呢。

瞳孔悄无声息地消散成光粒，金发的天使，作为天使的意识彻底消散了。

......

黎明时分的特诺钦山脉。

露水附着的青草，被皮靴擦过发出一连串轻响。

加布里埃尔抬起手臂擦了擦额角的汗。

“呼......这山路也真是。”

“够难走的。”

虽然时节正值深秋，行走在林间小路的男人却大汗淋漓。

背上的背包里冒出一小节铁镐的顶部，背包尾部还挂着一双特制山路鞋。

褐发的男人喘着粗气在山路的拐角停了下来、就近坐在附近高高垒起的石座上。

“......唔，喝光了吗？”

他迎着日光举起自己的皮制水壶，干涸的壶口凝集一滴斑斓的水珠。

仅仅一滴。

从少年时代起当了十二年行商的资深旅商，加布里埃尔，深蓝色的眼珠神色凝重地望着那一滴完全不够浸润嘴唇的水滴。

背上的包已经相当重了，在身体缺乏水分的当下，肩头那股勒痛感更加明显。

那里面都是“这一趟”要出手的货物。

要不是为了躲避下一座城市的关检，加布里埃尔也断然不会从一路载他东行至此的车队脱离。

毕竟车队的老大真的很好说话......只要他在车队上稍微帮忙做些杂活，就让他一路同行了。

既没有像宰人的家伙们一样，敲“他们这种行商”一大笔路费、也完全没有对“货物”动心思。

倒是一批真心不错的劫匪。

加布里埃尔感慨着，心思重新回到目前最大的问题。

在特诺钦山脉上前进，确实可以越过下一座城池。

可干粮的问题还好说，水的供应确实相当紧迫了。

“难办了啊，附近的水源......”

在脑海中回忆特诺钦山脉的信息，加布里埃尔沉默地坐在石座上。

......过了几十分钟，他离开山路、来到了一条小溪的附近。

这条溪流在断崖处有一段可以步行靠近的部分，比起其他区域都在尖石群的背后要更加容易取水。

将背包放下、靠在一旁的树根，加布里埃尔弯下身子，握着水壶没入潺潺溪流之下。

水波轻响，轻风抚来，让加布里埃尔稍稍感到了一丝凉意。

“接完水顺便歇一小会儿好了。”

自言自语着，男人蹲下的脚步又沉下去一些。

——也正是这时。

“簌簌簌——”

那阵林间的风似乎变得更加明显。

装着“货物”的背包，也正是在这一阵风的作用下，微微脱离了倚靠的树根。

“——！！”

听到身后动静的同时，加布里埃尔就机敏地转过了身。望见背包倾倒的瞬间，他的水壶还在手中。

伸出去的手，没有能够抓到背包的背带。

下意识地，加布里埃尔身子朝前一探。

再下一刻，那股悬空感陡然自腿部以上的躯干袭来。

反应过来自己如今是什么处境的加布里埃尔，已经来不及退回崖边。

——风声呼啸。

眼前的景色骤然变换，坠下崖去的加布里埃尔，心中迅速涨满了绝望。

酸楚、懊悔、不甘、恐惧。

就像字面意思让身体停滞一般，男人什么补救措施都没来得及做、就那样朝着自己的死地一头撞去。

......不想这样死去，绝对不要这样死去。

——那样的心声，自然是不会有人听见的。

褐发的男人，就那样坠入崖下的深池，撞碎的水花发出巨响、引得周围山林的鸟群都赫然惊起。

因自己那微小的失误而坠崖的行商，就这样死去了。

......本来是这样的。

男人求救的心声，一般是不会有人听见的，这是自然而然的事。

可，能说是加布里埃尔的运气好吗？

“——！”

水花如雨降下以后，金光自水中骤然升临。

......被那轰然绽开的水花所惊醒的，不止是鸟群。

可以听见男人求救的心声的，正是那个“希望天使”。

在这无人会造访的林间深池，金发的女人正深深地淹没在清潭之间。

——加布里埃尔求救的心声，被曾经无数次回应祈愿、带去希望的天使听见了。

已经不知自下界以来、在此处沉睡了多久的帛曳，终于睁开了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