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站起身,离开了这家让他心情糟糕的家庭餐厅。
下午的阳光依旧刺眼。街道上车来人往,日常喧嚣。
但这一切都与悠斗凉介无关。他现在只想赶紧回到那个名为学校的、虽然同样麻烦但至少有规矩可循的地方,然后准备迎接班主任本田老师的说教。
毕竟,他可是实打实地翘掉了一整节体育课。
上次翘课是多久之前了呢?
恐怕要追溯到初中一年级了吧。
……
“……悠斗同学,这是你第几回翘课了啊。”
他的初中班主任是个六十多岁的老头,头发花白,连带着眉毛也是白的,在学校里资历很高,据说副校长是他曾教过的一届学生。
“太、太原老师,我是有原因……”
“好了哦悠斗同学,你又要找借口了是不是。”
德高望重的太原老师说话不急不缓,或许是因为马上退休不想节外生枝,也或许是年纪大了把一切都看得很淡,他以好说话而闻名,所谓的“只要你不给我惹麻烦,不管你做什么我都会睁只眼闭只眼。“
“……”
悠斗凉介没有出声。
“不想上课的话趴在桌子上睡觉也行啊,你这样翘课会让任课老师很困扰的。”
“……”
“昨天的古文作业呢还没交吧?班长跟我说了。”
“……”
“……I just thought there would be more... You know? Not like, milestones or awards, just... more. When you're a kid, you think life is this like, linear thing, and then One day you wake up and find it’s all just these strange dead ends, and then it suddenly hits you—‘Oh, so this is where I ended up. and realize it's all these weird branches and dead ends.”
悠斗凉介根本没注意听太原老师训话,注意力都在旁边办公桌一位年轻女教师的电脑笔记本上。
屏幕上正在放电影,一个中年妇女情绪崩溃大声喊叫。
他认出来了这部片段,来自三个月前在日本上映的新电影,编剧是理查德·林克莱特,那是个很厉害的人,大名鼎鼎的《爱在黎明破晓前》与《爱在黄昏日落时》就是他导演的,当年这两部电影海报可是贴满了日本每一家影院。
“……你能听懂吗?”
太原老师注意到他的视线,撇了眼电影,又看向自己的学生。
“给老师们添了很多麻烦,真的很抱歉,老师……”
回过神来,悠斗凉介老老实实低头道歉。
“我说刚才电影里的英文台词,你能听懂吗?”
“那个?……不,老师,我听不懂,平常看外国电影我都是看字幕的。”
太原老师叹了口气:“这可不行啊悠斗同学。”
悠斗凉介不知道这位德高望重的老师是指他英语听力不行,还是指他没听自己训话。
总之只要摆出认错的姿势就行了吧。
这样想着,他继续低着头,一副认真悔改的模样。
“以后会改么?”
“我以后尽量不翘课。”
“悠斗同学,你觉得你的那些事情,真的很重要吗,就算是翘课也要去做?”
很重要!……这句话说不出口,因为和学生的本职比起来,确实不怎么重要吧,悠斗凉介自己也清楚这点,身为学生没什么比学习更重要了,这里的正确答案毫无疑问是“不重要“,说自己以后肯定会好好上课就行了,但或许是他处于叛逆期总想和别人对着干,也或许是他被无聊的自尊束缚住了,他张了张嘴,喉咙里发出的声音却是。
“嗯……”
“是么?”太原老师没有生气,只是又问了一遍。
“嗯……很、很重要。”
不这样说的话岂不是承认了他现在做的一切毫无意义。
所以只能硬着头皮承认下去。
“好吧,你走吧。”
“嗯,老师再见。”
悠斗凉介的声音大了些,像是要从气势上,把某种东西压过去。
……
为什么以前的自己会是那个样子。
当时翘课的理由现在想来也好幼稚。
悠斗凉介摇了摇头,现在想来,太原老师对自己很失望吧,那明显是放弃了的语气。
过去的自己还真是不懂事。
I just thought there would be more…You know?
我本以为会有更多……你懂吗?
Not like, awards or anything, just…more.
不是说成就或者奖项之类的,只是……更多的东西。
When you're a kid, you think life is this like, linear thing.
小时候,你以为生活是笔直向前的。
and then One day you wake up and find it’s all just these strange dead ends, and then it suddenly hits you—‘Oh, so this is where I ended up.
然后某天你环顾四周,发现周围都是奇怪的死胡同,才突然意识到:“哦,我到这里了。”
And you don’t even know how you got there.
甚至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到这里的。
……
刚踏进教学楼,还没等回到教室,就被隔壁班一个认识本田老师的学生告知——
“悠斗同学,本田老师让你立刻去办公室找他。”
审判的时刻终究还是来了。
悠斗凉介挪到位于三楼走廊尽头的教职员办公室门口。
和其他教室不同,办公室的门总是敞开着,里面是如同格子间一般排列的办公桌,各种文件、教案、作业本堆积如山,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旧纸张和速溶咖啡混合的奇怪味道。
大部分老师都去上课了,办公室里显得有些空旷。他一眼就看到了坐在自己办公桌前的本田老师,那位发际线令人担忧的中年男性,此刻正皱着眉头批改着什么东西。
悠斗凉介硬着头皮走上前,在他办公桌前站定。
“……老师,您找我?”
本田老师抬起头,看到是他,放下了手中的红笔,双手交叉放在桌上,用一种“我很失望”的眼神看着悠斗凉介。
“悠斗同学。”
他开口了,语气听起来很疲惫,大概是被他这种问题学生搞得很头痛:“能解释一下,下午的体育课,你为什么没有去上吗?”
“身体有点不舒服。”悠斗凉介祭出了万能的借口。
“身体不舒服?”
本田老师挑了挑眉。
“是哪里不舒服?那为什么不请假去保健室,而是直接缺席了体育课?需要我联系你的家长吗?体育老师点名的时候,发现你不在,特意来问过我了。”
“不用了老师,就是有点头晕,现在好多了。”
悠斗凉介立刻改口。开玩笑,联系家长,已经可以想象到咲会怎么编议他了。
本田老师叹了口气,语气稍微缓和了一些,但依旧带着不满。
“悠斗啊,我知道你可能对集体活动不太感兴趣,但是无故缺勤是不对的。体育课也是重要的课程,关系到你的学分和身体健康。不过我也清楚你刚从医院回来,下次如果真的不舒服,要提前请假,知道吗?”
“……是,我知道了。”
悠斗凉介低着头,摆出反省的态度。
“还有,”本田老师似乎并不打算就这么放过他,“体育课旷课的人有点多,下课的时候我在班里问过情况了,空门和立花同学她们我不知道,但听中村同学说,你中午好像没怎么吃饭,就一个人跑到天台上去了?”
“那是昨天,今天有好好吃饭。”
“是有什么烦心事吗?”
伸出手,本田老师把他拉过来一点,距离更近了。
“我只是个普通的现代文老师,但好歹也是你们的班主任。如果遇到什么困难,学习上的,生活上的,或者人际关系上的,都可以跟我谈谈。不要一个人憋在心里。”
他的语气听起来意外的真诚。
悠斗凉介愣了一下,抬头看向本田老师,对方那张因为操劳而显得有些憔悴的脸上,确实带着一丝关切。
[这孩子……看起来总是没什么精神,独来独往的……是不是在学校被欺负了?]
[难道是家里也有什么事?唉,现在的年轻人啊……心思真重……]
看到老师内心的担忧和猜测,悠斗凉介心里突然涌起一股微妙的感觉。
自己居然是这种“需要被关怀的边缘问题学生”形象吗?
“……谢谢老师关心,我没事。就是晚上看书看得有点晚,没睡好而已。”
“是吗?”
“嗯。”
本田老师将信将疑地看了他一眼,最终还是没有再追问:“那就好。年轻人要注意休息,别总熬夜。”
他似乎放弃了进行人生相谈的打算,转而想起了另一件事。
“说起来,悠斗,昨天放学的时候,你说要去美术社沟通退社的事情,怎么样了?找古贺老师了吗?”
“啊……那个……”
提到这个,悠斗凉介又是一阵头痛。
“去了,只是快要废社了。”
“嗯……那你现在是怎么打算的?还是决定退社吗?”
“……我……暂时……先不退了。”
犹豫了很久,悠斗凉介有些艰难地说出了这个决定。
“那个一年级生想保住社团,所以我想先看看能不能帮她想想办法,找到几个新社员,把社团保下来再说。”
本田老师这次是真的惊讶了。
“是吗?悠斗同学愿意主动帮助后辈,这很好啊!很有学长的担当!”
“……哈哈……”
“社团活动也是高中生活重要的一部分嘛,能多认识一些朋友,培养共同的兴趣爱好,对你们的成长很有好处的。”
“嗯。”
“你们可以试着做一些吸引人的海报,或者在文化祭上办个有趣的画展什么的嘛!学校也会支持有特色的社团活动的!”
老师,您说的这些我们昨天也想过了,但关键问题是执行起来太难了啊。
悠斗凉介在心里默默吐槽,但表面上还是点点头:“我们会努力的。”
“好!有干劲就好!”
本田老师很满意他的态度,终于露出了笑容:“好了,没什么事了。下次不准再翘课了啊,回去吧。”
“是。”
悠斗凉介转身准备离开。
“啊,对了,悠斗。”本田老师又叫住了他,“你回教室的时候,帮我把班长叫过来一下。”
“班长是……”
“嗯,是渡辺翔贵。”本田老师说道,“让他立刻来我这里一趟,我这儿有点文件,需要他帮忙送到学生会去。”
那好像是班里一个成绩不错、性格也比较沉稳、戴着眼镜的男生,确实是那种典型的班长类型。
学生会?
他没忘记空门奏的威胁和要求。
“从今天开始,你要负责‘自然地’向桐生前辈打探情报!”
“你要时刻留意桐生前辈的动向!”
“明天放学后,我要在这里听你的第一份‘情报汇报’!”
桐生前辈是学生会的吧,如果现在去学生会送文件,是不是就能……
一个念头不可抑制地冒了出来。
也许可以趁这个机会,去学生会办公室看看,运气好的话,说不定能碰到桐生前辈,就算碰不到,至少也能踩踩点,了解一下学生会的情况,明天也好跟空门奏那个麻烦的家伙交差。
而且说不定还能找机会,跟桐生前辈透露关于空门奏的事情,提醒他小心一点。
不不不,算了,最后一点太危险了,绝对会惹祸上身,万一被空门奏知道了绝对没好下场。
但是至少去看看情况总是好的。
“那个,本田老师。”
悠斗凉介转过身,鼓起勇气开口:“如果不麻烦的话,文件我可以帮忙送过去吗?”
“嗯?”本田老师疑惑地看着他。
“正好我……嗯……我有点事情想去学生会那边咨询一下。关于社团经费申请之类、关于废社标准之类的。”
这些理由应该还算合理。
本田老师看着他,眼神里带着一丝惊讶,也许还有点怀疑,但最终还是点了点头。
“哦?悠斗同学主动帮忙?也好,那就麻烦你了。也省得渡边同学再跑一趟。”
他从桌上拿起一个牛皮纸文件袋,递给了悠斗凉介。袋子封着口,看起来不是很厚重,里面大约有十几张纸。
“就是这个,送到学生会办公室就行了。”
“好。”
本田老师嘱咐道:“你知道学生会办公室在哪吧?”
“……不太清楚。”悠斗凉介诚实地回答。他平时根本不会去那种地方。
“嗯,我想想……是在特别教学楼那边。”
“隔壁那栋楼?”
本田老师指了指窗外与主教学楼相连的另一栋稍矮的建筑:“对,就是图书馆和各种音乐室、实验室,特别教学室所在的那栋楼。学生会办公室在二楼,走到走廊最里面就能看到了,门上挂着牌子的。”
特别教学楼,二楼最里面。
悠斗凉介在心里默默记下。
“好的,我知道了,那老师,我先走了。”
他接过文件袋。
“嗯,去吧。路上小心。”
离开教师办公室,悠斗凉介感觉自己手里的文件莫名像是一张入场券。
特别教学楼这边,人流量比主教学楼要少很多。走廊也更加安静,墙壁上贴着一些音乐会、演讲比赛或者科研成果的海报,透露出一种与主教学楼那边不同的、偏向文化和学术的氛围。
二楼走廊最里面……
他按照本田老师的指示,一路走到二楼走廊的尽头,看到了那扇门。
门是厚重的深棕色木门,看起来就比普通教室门高级不少。门上挂着一块锃亮的、刻着“生徒会室”字样的金属牌。牌子旁边还贴着一张打印的名单,上面是本届学生会主要干部的名字和职位。
他下意识地扫了一眼。
会长——不知出静流。
副会长——桐生莲。
书记——有坂心奈。
桐生前辈居然是副会长啊,这也是空门奏执着的理由之一吧。学生会的副会长,长得又帅,性格又好,确实是很多女生会幻想的对象。
至于那个会长不知出静流,很罕见的姓氏,名字却非常耳熟,凑北高中人尽皆知,不过目前和他无关。
悠斗凉介抬手,轻轻敲了敲门。
“叩叩。”
没有回应。
又加重了一点力道,敲了敲。
“叩叩叩。”
里面依旧一片寂静。
他试着轻轻转动了一下门把手——
咔哒一声。
门开了,并没有上锁。
也许里面的人正好暂时离开了。
悠斗凉介推开一条门缝,朝里面望去。
学生会室内部比他想象的要宽敞明亮。靠墙是一排排整齐的文件柜,中间摆放着几张看起来很专业的办公桌,桌上放着电脑、打印机等设备。墙上贴着校历、活动安排表,还有一些宣传海报。整个房间收拾得井井有条,一尘不染。
不过屏幕是暗的,椅子规整的推进桌子里,确实空无一人。
不再犹豫,推开门,走了进去。目光快速扫视了一下房间,试图找到一个合适的地方放置文件。
正对着门口的那张办公桌最大,看起来像是会长的位置,旁边那张稍微小一点的,桌上放着一个小玩偶和写着“书记”的牌子。再旁边……
他的目光突然定格在了靠窗的那个位置。
那张办公桌上,东西不多,但都摆放得一丝不苟。左手边放着一小盆绿植,右手边则立着一个相框。桌子后面那把看起来就很舒适的办公椅上,随意地搭着一件三年级的男生制服外套。
这里大概就是桐生前辈的位置了吧?
悠斗凉介心中一动,立刻朝着那个座位走去。他决定把文件就放在桐生前辈的桌上,这样既显眼,又能顺便观察一下。
走到桌前,将手中的文件夹轻轻放在桌面上。然后,他的目光不由自主地被那个相框吸引了过去。
相框里不是照片,而是一幅画。
画的是一片宁静的湖泊,湖面上倒映着蓝天白云和岸边的树木,笔触细腻,色彩柔和,意境悠远。看起来不像是印刷品,倒像是手绘的水彩。
桐生前辈还喜欢画画吗?
这个发现让他有些意外。
就在他盯着那幅画,想要看得更仔细一些的时候——
“咔哒。”
身后的学生会室大门,突然被人从外面推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