艾莉西娅睁开双眼，便被无边的黑暗吞噬了视界。那一瞬间，久违的战栗如毒蛇般从脊椎爬起。

她站在空无一物的白色地面上，然而周围却回荡着熟悉又厌恶至极的声音——

「今天我们换个花样吧，来，把手指放好，不要动哦。」

那是十三年前。

那是她坠入炼狱的开端。

「你会痛吗？你明明是兵器，不该有感觉才对吧？再说了，反正会长回来。」

刀片划破皮肤的声音伴随着脆响，鲜血滴落在金属台上，灼热、黏稠。

那是她无数次梦中惊醒的声音。

艾莉西娅低头，看见自己的双手重新变成了那时的模样——细瘦、骨节突兀、血迹斑驳，指甲被一枚枚拔除，露出苍白的甲床。

她知道，这不是幻觉。

这是“愤怒之塔”的考验——她最不愿面对的记忆，最痛苦、最黑暗的一段时光。

空气中，血腥味开始蔓延。

一个身穿神殿白袍、面目模糊却笑得极为温柔的女人从黑暗中走出。

「你还记得我吗，小艾莉西娅？我们相处了一年呢，整整一年……你是我最完美的作品。」

那声音甜腻得令人作呕。

艾莉西娅后退一步，胸口剧烈起伏。指节不自觉地握紧，那些原本以为已经遗忘的痛楚，随着眼前“她”的出现，全数重现。

她甚至能感受到背脊上那条条烧灼留下的伤痕重新复苏。

那不是幻觉，那是过去的重演。

「你刚开始总是哭，真是吵死了。兵器就该有兵器的样子，感情什么的只会显得多余，难道你想用来博取别人的同情吗?一把会哭的刀只会显得滑稽且恶心吧，真是失败的道具呢。」

神官温柔地笑着，轻轻掏出了一把银白小刀。

「不过我挺喜欢，你那副求饶又怨恨的眼神。真的……好可爱啊。」

艾莉西娅没有说话。

她只是低头。

但她的指尖，轻轻颤抖。

她知道这不是真实的，而是幻境。

可这幻境的痛，是真实的。

神官一步步逼近，声音仿佛从她骨髓中蠕动出来：「来，让我们重新开始吧，先是手指，再是眼睛……」

「闭嘴。」她终于开口，声音低哑。

那是一种几近破碎的声音。

「你早就死了……」

神官停下脚步，侧着头，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她，脸上的笑意变得诡异而狂乱。

「是吗？可你的内心，从未逃脱我呢，艾莉西娅。你不是一直在害怕吗？怕你主人看到你殺了我的那副残忍模样——你享受了我的痛苦不是吗？你肢解我的时候笑了，不是吗？」

艾莉西娅猛地抬起头。

血红的眼眸宛如利刃，直刺幻影。

「那不是我。」

「那就是你最真实的样子——你是怪物，是兵器，不是人，这样就好...不需要有罪恶感。」

「……闭嘴。」她的牙关紧咬，指甲刺入掌心。

「那你就殺了我吧。再杀一次。来啊，我站在这里不动，像那天一样，让你把我一点点肢解，再照照镜子，看看你会不会笑得比我还疯。」

啪！

利刃出鞘，艾莉西娅冲了上去

那一瞬间，利闪如白光乍现。

艾莉西娅掠过地面，残影划破虚空，手中长匕正中神官的咽喉。

——然而，她的刀停住了。

不是她犹豫，而是那神官的脸，在她眼前变成了诺兰的模样。

「你是我的影侍吧？艾莉西娅。」

诺兰的声音柔和如羽，却像一把匕首钉入她心中最柔软的地方。

她的动作顿住，胸腔剧烈起伏。

“幻觉。”

她咬紧牙关提醒自己。

可那声音，那眼神，分明和记忆里如出一辙。

「你太迟钝了，要是我不在你身后，你都没注意到敌人。」

「很好，这次暗杀成功了，干得漂亮，艾莉西娅。」

她的手指微微颤抖，那些记忆就像冲破堤坝的洪水，汹涌地灌入她心中。

她还记得，自己第一次完成刺杀任务时，诺兰摸了摸她的头，说了一句：“谢谢你能回来。”

就是那句话。

那句简单的肯定，成为她活下去的全部理由。

那时的她，满身是血，却第一次在别人眼中看见了“人”的价值，而不是“兵器”的定义。

可是……

神官的脸再度浮现，脸上那扭曲的笑意如同裂开的面具。

「你做梦都想再听那句夸奖吧？可你知道吗，艾莉西娅，你那时候杀了我之后——笑了。」

「你割开我肚子，拉出我的肠子，一圈圈绕在我脖子上——你觉得很有趣，不是吗？你的眼睛都发亮了呢。」

艾莉西娅怒喝一声，一脚将她踹飞，刀锋化作残光追击而上。

「闭嘴！你根本不懂什么是感情！」

她猛地将匕首贯入神官幻影的胸口，刺穿骨骼，扎入地面！

血花飞溅，却没有温度。

神官的笑容却更疯了。

「不懂？我是你最了解的存在啊，艾莉西娅。照照镜子看看，你都变成了我的模样了。你以为你的主人真的会喜欢一个怪物吗？杀人如麻、连眼睛都不眨的怪物？」

“闭嘴闭嘴闭嘴闭嘴闭嘴闭嘴闭嘴闭嘴闭嘴闭嘴闭嘴闭嘴闭嘴闭嘴闭嘴闭嘴闭嘴闭嘴闭嘴闭嘴闭嘴闭嘴闭嘴闭嘴闭嘴闭嘴！”

艾莉西娅剧烈喘息，肩膀起伏如风中落叶。

她确实笑了。

那一天，当神官倒下、血液喷洒在她脸上时，她确实觉得……一丝快意。

她觉得解脱了。

但她也因此厌恶自己。

那天是她第一次对诺兰撒谎。她说她是在神官突然失控时，被迫自卫才反杀成功的。

她说得很冷静，像个真正的兵器一样无感无情。

可那晚，她一个人缩在阴影里，用匕首在自己手臂上刻下一道伤口又一道，只为了确认——自己是否还有“痛觉”。

是否，还是“人”。

「我不是你说的怪物……」她喃喃低语。

「那就证明给我看啊。」

神官站起身，身体以一种诡异的方式蠕动着重构。

她变成了另一个人——诺兰的模样，满身是血，胸口洞穿，倒在她面前。

「如果有一天，你失控杀了他，你会怎么做？」

艾莉西娅的瞳孔紧缩，几乎无法呼吸。

她想要否认，但幻境却没有容许她逃避。

一把无形的匕首凭空出现，插入“诺兰”的胸口，血液喷涌而出。

而握着刀柄的，正是她自己。

「不——」

「你早就杀过我一次了，艾莉西娅。」

那声音在她耳中炸裂。

她跪倒在地，捂住耳朵，满脸泪水。

“不是我。”

“我只是想保护你而已。”

“我只是……想让你一直活着……”

她像个迷失的孩子，在回忆与幻象的双重撕裂中挣扎不已。

然而，就在这时，黑暗中突然传来了一道陌生却威严的低语：

「汝否定愤怒，也否定自己。」

「愤怒并非原罪——它，是你所珍视之物被剥夺时痛苦的表现，恰好是你身为“人”最好的证明。」

艾莉西娅一怔，抬起头。

虚空中，一道光，缓缓降临——

那道光，是一道裂缝。

从虚空中缓缓张开，像被撕裂的天幕。

在那缝隙的彼岸，艾莉西娅看见了过去。

不是被折磨的牢笼，不是鲜血淋漓的残酷试验场，而是——一间阴暗却温暖的小木屋。

门缝漏进微光，一个银发少年蹲在床边，手里捧着一碗荤粥，小心翼翼地舀了一勺，吹了吹，递给她。

「快点，喝下去吧。再不补充营养，哪怕有再生能力也会吃不消的。」

那是第一次——有人关心她是否“痛苦”。

而不是让她...不许哭。

「诺……兰……？」

她喃喃自语，指尖微颤，似乎要去触碰那段回忆。

可下一秒，那道裂缝突然颤动，一只由漆黑怨念凝聚的利爪探出，一把抓住她的手臂，将她重新拽回现实！

“啪！”

艾莉西娅被狠狠甩在地上，皮肤撕裂，鲜血淋漓，连再生都开始延迟。

她睁开眼，那个神官又站在了面前——

不，是一群和那女人脸相同的身影，从虚空中缓缓浮现。

一个个身着神殿法袍，手持刻印仪器，嘴角挂着恶毒的笑容。

“今天是断指测试。”

“今天要数到1000哦!”

“来吧，X00。”

“让我们见识一下知识神伊利昂大人用神血魔胎孕育出来的实验成果。”

锤子落下，钉子穿骨。

一声声钝响，如同铁锤敲打她的灵魂。

她曾在冷冽石室里无数次昏死，又无数次被强制唤醒——他们用魔术仪器刺激她的脑神经，剥离梦境，只为让她「彻底丧失情感」。

但她装得很好。

她学会不叫、不动、不哭。

装成一个彻底的空壳。

直到有一天，那神官松懈了，将她当作完成品时——

她动了。

她咬断了神官的喉咙，用自己再生的指骨撬开手铐，用对方的钥匙打开了囚牢。

那一夜，她一刀一刀，将那神官“解剖”，变成了她最怨恨的模样，照着自己曾经遭受的方式，一点一点的还给她。

“好厉害，不愧是最强兵器……”

神官温柔的表情，和临死前的那句呢喃，依旧还在她脑海里回荡。

她没有哭，也没有笑。

只是愣愣地看着那张脸。

仿佛看到已经死去的主人。

「你做到了啊，艾莉西娅。」

「你回来了啊，欢迎回家。」

那一刻，她的心回来了。

回忆崩塌，幻境再次变得模糊。

可艾莉西娅站了起来，双目猩红，手中的影刃重新成型。

“神官。”

“你不是幻象。”

“你是我记忆的投影，是我不愿承认的黑暗面。”

“但今天——我会接受你。”

神官的身形再度浮现，这一次，他的表情不再狂笑，而是畏惧、震惊。

「不可能……你该害怕的……你不是一直在逃避那个自己吗……」

「你害怕失控的自己啊，艾莉西娅。」

“没错。”

艾莉西娅缓缓迈步，黑影如疾风环绕她周身，形成无数匕首之影。

“我确实害怕。”

“害怕自己不再是诺兰的影侍，而只是个沾满鲜血的怪物。”

“但我更害怕——再也无法守护他。”

刹那间，她的影刃汇聚一体，化作一柄长矛，贯穿神官幻象的身躯，将那团回忆中的恶念一击粉碎！

碎片如尘埃般散落虚空。

所有痛苦的影像、断指的创伤、刻在灵魂的残割——

全部随风而去。

她闭上眼，深深吸了一口气。

这一次，她没有哭，也没有再颤抖。

因为她终于明白——

她并不是怪物。

她是艾莉西娅，诺兰的影侍，也是拥有感情的“人”。

碎裂的梦境残片飘荡在空气中，一如她记忆中那沉重却不再窒息的往昔。

艾莉西娅站在影之领域的尽头，周身的黑影缓缓收束，如同缓缓安静下来的心跳。

她的呼吸恢复平稳，眼神却不再是从前的冷漠无光，而是透着一种由痛苦淬炼而出的坚定。

「……你真的……不再逃了吗？」

幻境中最后的残像，是那自己的倒影。

没有笑，没有怒，只有一丝仿佛来自她内心深处的——自我怀疑。

「你不害怕诺兰看到你真正的模样吗?」

艾莉西娅沉默了。

下一秒，她轻轻一笑，那笑意淡然，却也有种微微的哀伤。

“是啊，我确实怕。”

“但如果连自己的黑暗面都无法直视，那又怎敢握住他的手说不背叛？”

她向前伸出手，握住那最后残存的幻影。

不再敌意，不再愤怒。

是接受与释怀。

她看着那神官的幻影——她隐藏在内心深处那份恐惧，缓缓碎裂成白光，融入梦幻泡影中。

那道伤疤一直都在，鲜红醒目。

但此刻，艾莉西娅却感觉到了一种从未有过的轻盈。

她原谅不了那个神官，也无法否认那个的自己。

但她可以——

继续成为光与暗的边缘行者，为了那曾给予她微笑的人，为了那将她从黑暗中拉出的人。

“诺兰大人，我一直都是你的人。”

她轻声喃喃，话语中夹杂着从未有过的温柔。

下一刻，空间震荡。

那扇光之门，在她面前缓缓敞开。

她迈步而出，影之羽翼如披风张开，身姿傲然。

而在真正的现实中——

诺兰和莉安娜、尤菲米娅的身边，那一直沉眠在魔法阵中的银发少女缓缓睁开了眼睛。

“……艾莉西娅！”

诺兰猛地回头。

四目相对的瞬间，她轻轻一笑。

“我回来了，主人。”

那一笑中，不再有掩饰的冷漠，不再有兵器的冷静。

而是名为“人”的灵魂，终于在地狱般的试炼后走出了过去。